王家素受江南士人仰望,他能在江南士林中积攒下偌大名声,而后凭此在最初得到康熙偏爱,成功回归皇室,王家功不可没。他要大动江南,无论如何,该来松山书院走一趟。
遥望山顶那一株依旧挺拔的青松,苏景扶起王鼎斋的长子,如今的松山书院山长王诩,笑道:“你我同门,师兄何须如此。”
王诩看着苏景,心绪有些复杂,口中恭敬道:“国法为重,草民岂敢不遵国礼。”
当作没听出王诩那淡淡的疏离之意,苏景负手在前,自山脚一路缓缓步行上山。途中屏退左右,和王诩闲谈起来。
“此番到江南,原本早该为老师上一炷香,只是另有差事,直到今日方能脱身。”
听到苏景此话,王诩忙道:“国事为重,再说太孙身份贵重,岂能让太孙……”
“师兄。”苏景摆摆手,在一排竹屋门口停下脚步,他目光落在竹屋内那排列整齐的桌椅上,淡然道:“我知你有心结,不愿勉强你。可我今日来,既摆出太孙的仪仗,你想必也明白,我是另有要事与你商讨。”
面对苏景的开门见山,王诩犹豫了片刻,吸着气道:“还请太孙吩咐。”
苏景听出他话音李那三分不甘愿,没有戳穿,大步走进屋子,手指抚摸过藤桌上摆放着的一块砚台。
“高县的松石砚,质地轻薄,易散墨而不见潮。当年王家在城外的五千亩田地受干旱影响收成不好,老师不忍佃户饿肚子,减了不少田租。可田租一减,那五千亩地的收入就不够维持书院的开销。老师节衣缩食,为了减少支出,拖着病体到处打探,想选一些价钱低的文房用具。我记得,这松石砚,还是我陪老师在城西的杂货铺子上看到,老师连着三天过去,才让铺子老板把入货的地方说出来,然后老师又亲自赶到高县,用最少的银子把砚台给买了回来。那一晚,老师欢喜的喝了一壶酒,说这砚台不必以前用的云瓷砚差,可每一个却少了五百文,八百个砚台,就能省下将近四十两银子。四十两银子,名满天下的鼎斋先生就为这四十两银子在市井和贩夫走卒打了几日的交道,奔波劳累。”
“是,就为了四十两银子。”王诩想到书院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对苏景的防备不知不觉少了许多,眼眶发涩的接话道:“爹他一生,最在乎的不是名望,不是权势,甚至不是王家的儿孙,他心中最重要的是,始终是这个书院。他想为天下多栽培一些读书人。”
“所以尽管老师明白江南士林对满人的怨恨,王家祖上也曾有人死在满人刀下,仍旧破例收下了我。”苏景平静的看着王诩。
王诩骇然,他没想到苏景突然就扔出这样一个几乎如何回答都是错的问题。
“师兄不必如此。大清对江南所做的乃是事实,你又何必如此回避,难道你以为我竟会因此对王家动了杀心不成?”苏景笑笑,走到自己曾经坐过的竹椅上坐下,“师兄,你可知道,当年老师收我为弟子时,曾对我说过一番话。”
“甚么?”王诩下意识问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家长会,今天只有这么多,明天没事,尽量多写点。
☆、第 100 章
“老师说如今天下是满人的天下, 满人用汉人又防着汉人, 汉人恨满人却又不得不参加清廷的科举, 跪着清廷的皇帝,做着清廷的顺民。他原本也不想收一个满人做弟子,只因他不愿将先贤传下来的教导教给满人,让满人壮大,让汉人复国希望越来越小。可老师又说,他学圣人之道, 承儒家典籍。孔圣人门下三千子弟,贩夫走卒, 流民战犯, 凡向学者,皆大开门户。圣人游历诸国,大兴教化,方有后世文采华章,礼仪之邦。我既天资出众,他便更不能为满汉之别而敝帚自珍,将我拒之门外, 否则便无颜面对诸位先贤。”
“父亲……”听到这番话, 王诩心旌动摇, 几乎不能自控, “太孙。”
“师兄放心。”苏景抬手阻断王诩, 轻声道:“这些话自我口出, 入你之耳, 断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王诩怔愣片刻,神色复杂道:“师弟,你是不是要动江南了?”
苏景有点讶然。
他原以为王家自王鼎斋之后,将会走向没落。没想到这个一直以为清正有余,机变不足的师兄实乃内秀之人。他不过轻轻一点,对方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既然王诩猜到,苏景并为否认,“不错,师兄想必知道我在京城遇刺之事。”
王诩急道:“是,那是……”他将到嘴的皇室二字咽回去,略平缓气息后道:“我也听说和硕额驸被抓捕入京,想来此事当与蒙古有关。”
“当真只有蒙古么?”苏景一撩袍角,随意捡了个位置坐下,看着脸色大变的王诩,“不瞒师兄,我已抓到两位前明后裔。”
王诩控制不住的浑身发颤,“你。”
苏景移开目光,看着北面墙上挂着的四季青松图,“若老师仍在世,想必早已心生悔意,毕竟当初他只以为我是个普通的满人。”
而他如今,却是将要传承万里河山的储君。
王诩没有回答这话,他心里自然也明白苏景说的是实情。他的老父,心胸再宽广,再好为人师,但终归还是个汉人。教导出一个出色的满人和一个出色的满人储君,决然不同。
苏景望着王诩的神色,不由笑了笑,“这么多年我在江南长大,抚养我长大的姨母姨父虽为满人,但说起来,教导我的,与我交好的,整日在我身边来去的,还是汉人比较多。这十几年,我一直在想,满人与汉人之间,除了争夺江山的血仇,到底还隔着甚么,为何如此互相防备,不能相融。”
“这……”王诩不妨苏景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或者说不敢回答。
见他模样,苏景又笑了起来,“师兄是否想说,满人乃异族入侵?”见王诩神色讷讷,额头已有冷汗,他缓缓道:“师兄,你我皆是明史之人,自然清楚王朝交替,如日月轮换,本是千古不变的真理。明朝与其说是亡在我大清手中,不如说是亡在前明那些官员手中。且不提党争与阉宦之祸,便是前明那些普通的民间士绅之家,前明国库枯竭,百姓流离失所,但李自成每每攻下城池,却能犒赏军士,喂饱流民,这些银子,这些粮食,都从哪儿来的?都是从那些侵占田地,想方设法逃避税赋的士绅家中搜出来的。这些士绅,宁肯做李自成的刀下亡魂,也绝不肯向朝廷缴纳半钱银子。明思宗想方设法实行新政,想要以田赋养军,可士绅们又如何?都言昔年我□□皇帝以十三副铠甲起兵,但其实念过书的都明白,□□皇帝不可能凭借十三副铠甲统一女真。女真人之前并无铸造兵器手段,一应兵刃,皆是自关内输送而去。所谓的八大家中,有几家与士林没有纠葛?到了如今,天下承平,之前万岁为稳江南,宽仁以待士林。而我回京之后,立志清查内务府,重定皇商,彻查盐引,随即来的便是一场刺杀。”
“师兄。”苏景脸色倏然转冷,望着汗如雨下的王诩沉声质问,“你还要对我说,江南士林,恨得只是满人坐了江山不成!”
“太孙。”王诩心跳如鼓,实在受不了这扑面而来的额压力,猛然跪在了地上。
这一次,苏景没有客客气气的让他起身,反而越发冷下面孔,“甚么满汉之别,不识字的百姓们不过是受了狼子野心的读书人糊弄。乡野民夫,求的不过是温饱,是读书人,是士林,还需要百姓延续恨意,让百姓记得前明,只有民间一直存在着反清复明的声音,朝廷才不得不拉拢士林,才会一直容忍他们作威作福,继续在穷苦百姓身上吸血!谁反对,谁就是他们的仇人,为了他们的利益,他们的荣华富贵,他们可以背叛前明,也可以刺杀大清皇孙!”
“不!”王诩听到苏景这番话,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勇气,突然攥紧拳头大声反驳道:“满人入关,占我汉人河山,杀我汉人子民,窃据天下!”
“甚么叫窃据天下!”苏景不容王诩将话说完,目色森寒道:“姑且不论前明江山因何而丢,孤倒要问问,谁说这天下一定要汉人来做!汉人又是从何而来?”他趁王诩发愣思索之时,接着道:“这江山,自三皇五帝而来,三皇五帝之时,可曾有汉?西周建立,征伐四夷,立的乃是华夏。四夷并入西周,中原河山扩展,论起来,万里河山,皆为炎黄子孙,华夏后人!周室崩毁,诸国战乱,又何曾有汉?夫差灭国,勾践复仇?两国互称蛮夷孽畜,有的不过是国仇,又何曾有甚么民族之别?秦朝一统天下,祖上不过是蛮荒之地出身的马夫,自号颛顼之后,谁又清楚?再说西汉,到了此时,方有汉族。可汉朝时,与西域通商,汉武帝南征北战,多少汉人与异族联姻融合,便是如今两广福建,乃至此时江南,都是异族繁盛之地!唐时李族,自号老子之后,但师兄想必也明白,李氏数代与鲜卑联姻,与其说他们是汉人,不如说他们是鲜卑血统。宋人行商海外,元朝曾占据中土,联姻之举,血脉交融之处更不必孤一一细说。就是前明,不也曾喜欢过岛国女子,所谓的倭寇,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倭人,难道你们真不清楚!”
王诩被这一番话说的神色惨淡,已然痴傻。然而苏景并未就此放过他,反而继续道:“这中原大地,每一次旧朝倾覆,新朝强盛,便有百姓颠沛流离,北行南迁之下,联姻融合,血脉交杂难以分清,你们说自己是汉人,我们是满人。焉知满人当年不是迁离出关的汉人演变而来,你们这些居住关内的汉人,又真能保证自己血统纯正,没有一丝所谓的异族血脉?何为汉,何为满,何为女真,其实都不过是先贤后人,华夏子民!”
“不,不,不。”王诩长久以来的观念受到苏景这一番话冲击,整个人混混沌沌,他却又无法反驳,只是反复道:“不,汉人就是汉人,满人就是满人,这江山,是汉人,是汉人的!”
“不!”苏景望着他,似讥似嘲道:“这江山,是留给华夏后人的!前明无能,我大清亦为华夏后裔,自可取而代之!”他面色决然,朝着王诩发出最后一击,“入华夏者,为华夏,弃华夏者,则异族!”
“入华夏者,为华夏,弃华夏者,则异族!”
“入华夏者,为华夏,弃华夏者,则异族!”
“入华夏者,为华夏,弃华夏者,则异族!”
王诩反复念叨这一句话,忽抬头看向苏景,“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苏景站起身,负手立在窗外陡然射入的阳光中,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表明自己心中长久以来的想法,“行华夏礼仪,行华夏之风,为华夏鞠躬尽瘁者,方为华夏子民!”
反之,尽管有所谓的华夏血统,在华夏大地上出生,在华夏大地上长大,可已经不再讲究华夏的礼仪,不再认可华夏的文化,不再爱护这片土地,那么这样的人,已经丢弃了身份,背叛了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