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瑶精神不济,支着下巴坐在妆台前,半眯着眼补觉。
卢氏抚着谢瑶散在肩后乌黑鉴人的秀发,看着铜镜里的她笑着说:“二娘如今的美貌已经在神都中数一数二了,过两年若长开些,恐怕再无人能比了。”
谢瑶打了个哈欠,往镜中瞥了一眼,说:“奶娘您这违心的话说了好多年,不说多的,单说裴舍人,论容貌我不及她,论才华更是难与其比肩,那什么‘洛阳第一才女’的头衔,估计也早让人在背后笑掉大牙了。”
她一向有自知之明,母亲貌美,但大部分都被兄长谢琼继承了去,到她这里,顶多落个中上之姿。至于那什么才女,呵,不提也罢。
“那名声可不是咱自己硬安的,那可是圣人亲口所述……”被毫不留情地戳破,卢氏脸上有些挂不住,很是不忿地狡辩。
说到这里,卢氏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正色道,“昨日之事,娘子歇下得早,有所不知,阿郎夜里回府之后发了怒,将跟着娘子出府的几个婢子仆人打骂了一顿,罚了半个月月钱,连带着夫人也得了教训。”
“阿郎还说,今日娘子跟着夫人从永安寺礼佛回来后,不准出府走动,待及笄之后便直接着冰人议亲,也不必再等柳家郎君中进士这个彩头……“
卢氏说着,抬眼看了看谢瑶的神色。
谢瑶这下算是清醒了,心中嗤笑了好几声,脸色却没让卢氏看出来什么变化。
她这个奶娘心肠是好,可肠子有点太直,藏不住事儿,她可不想将自己的心事摊开了摆在父兄和阿娘面前。
于是只是用葱白手指在琳琅满目的妆箧盒中挑挑拣拣,最后挑出一枝缠枝牡丹红玛瑙双股钗和一根掐丝红宝石玉簪递给卢氏:“奶娘觉得这两支和我今日这件红石榴褙子搭吗?”
好不容易说出个自觉有分量的事儿来,娘子却仍旧漫不经心,卢氏心中有点着急,但她知道娘子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只好接过两支首饰,干笑两声说:“这两支配着艳而不俗,和这一身红衣极搭,耳坠就用前些日子秦家郎君送的那对红玛瑙吧?”
谢瑶眯着眼笑:“表兄的眼光向来不错。”
卢氏急忙附和。
谢瑶坐直了身子任凭卢氏打理,心中却想着方才卢氏所言,她自然知道父亲为何会相中柳昀之。
谢京华是两朝大儒,身居礼部尚书要职,朝中法度礼数没人比他更清楚,但恐怕他也是最不愿遵循的那个,只因如今朝堂正中那把椅子不是从前九龙戏珠的龙椅,却变成了九凤衔珠的凤椅。
尧舜以来数千年之内出了第一位女帝,这在他看来是滑天下之大稽。女人如何能当皇帝?谢老身为儒家大成之辈,自然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以身护法。
只是自陛下登基以来,他虽然有心做那为守护正统而赴死的第一人,那位女圣人却并不愿意成全他,即便朝堂上数次言辞激烈地针对陛下,那位每次也只不过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依旧让他安安稳稳地担着这大周第一礼官的职位。
柳家背后站着的是陛下和先帝的二子瑞王,本是理所应当的皇位继承人,只是皇位没坐够两个月,就被他的母亲赶了下去。柳家是瑞王岳家,谢父急着和柳家结亲,这般带着家人一起守护正统的耿直无私心肠,大周官场大概找不到第二人了。
梳妆停当,卢氏又看着铜镜夸赞了一番,但谢瑶心中很不厚道地腹诽,奶娘夸赞的……大约是她自己梳头的手艺……
谢瑶随口附和两句,正要起身。
不料卢氏按住她的肩头,突然摆正了脸色道:“娘子听婢子一句劝,阿郎生气也是为娘子着想,当朝虽鲜卑立国,但毕竟是汉人的天下,这京城贵胄书香门第里还是更重礼教,裴舍人是圣人身边红人,抛头露面替圣人接见朝官是理所当然的,她在京城里出风头惯了。”
“但娘子毕竟不同,您如今尚未及笄,这婚事也还待商榷,昨日您在朝阳楼里和裴舍人联诗,惹得东市堵了半条街,近边人明白你是故意跟阿郎唱反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谢府家教有亏呢,就算娘子不在意自己,也当顾及一下少夫人的面子,娘子和大郎兄妹感情自幼深厚,但少夫人毕竟是外姓人,姑嫂之间的情分稍不留神,就要生分的……”
谢瑶原本一直漫不经心地听着,直说到最后一句,她才终于正色看了奶娘一眼。
不为别的,只是觉得教她说这话的人很有水准,明白谢瑶最在意的是什么,当真是棍随蛇身,杖打七寸。
阿娘那性子……是想不到这么多的,父亲最厌恶耍心眼之人,觉得那是小人行径,那就只能是阿兄了。
谢瑶笑意中带着妥协:“明白明白,劳奶娘操心,我以后注意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