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听这话有些不对,过了片刻脑子忽而说道:“你的意思是,凶手大约不是邓姨娘?那你今日为何咄咄相逼?”
张君道:“一是证据引着我往那里走,再者,邓姨娘的弟弟邓鸽眼看就要倒霉,我不想她吹耳边风,将我父亲牵扯进去,那会坏我很多事情。”
还有一点,他深知父母之间不合的症节在于邓姨娘,内宅之中,区氏若明里暗里给如玉气受,他不可能时时盯着,也无法说服区氏,只能盼望因为邓姨娘的离开,父母关系能够缓合,让如玉尽可能的少受些区氏的冷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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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慎德堂,不过少了个邓姨娘而已,偌大的院子里灯黑火暗,仿佛一下子就清静了不少。那如锦在书房门上打着帘子,迎如玉与张君入内。
天已大暗,这书房中竟也不点灯,张登站在窗前,浓黑的背影宽阔而又寂寥。他道:“钦泽,你可知道咱们这府宅,在你爷爷住进来之前,里头住的人是谁?”
张君道:“恒安侯李善机。”
张登沉默许久,缓缓转身出了书房。
出到院子里,如玉才发现公公张登穿的竟然是公侯祭天时才会穿的方心曲领朝服。他带着儿子儿媳妇出慎德堂院门,一直走到前院,过穿堂,在前院正殿前站定,望着暮色围拢而来的,西方隐隐一抹即将逝去的晚霞,问张君:“李善机当初封侯拜相,辅太/祖一生,在这府中住得几年?”
张君回道:“二十五年,而后被抄家,死于牢狱,全家一百多口,或流放,或被诛,无一幸免。”
张登鼻哼一声,问张君:“那咱们住得多少年了?”
张君道:“二十五年!”
这府宅属于朝廷,赏予有功勋的公侯们,但若他们犯了事儿,一样要当成公产收回,另赐他人。张震出生那一年,李善机死,太/祖皇帝将这宅子赐予张登,到如今刚好二十五年。
“你觉得咱们能比李善机住的更久?”张登再问儿子。如玉站在张君身旁,也是一怔,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张登这些话看似问的很随意,却也蕴含着深意。
他不等张君答话,回头远远盯着如玉道:“从你祖父起,咱们府也有七十年的历史,与朝同岁。国公之名,还是太/祖皇帝在马背上给你祖父封的。当年与你祖父一起打天下的二十多位功臣,封侯拜相者不在少数,可到如今还剩几何?”
虽着王朝渐渐稳固,新的,从科举出身,以文人为代表的新权贵们,取代了当初马背上征战,劈疆开国的旧勋臣们,开/国七十年,回头再看,确实唯有永国府,与朝同岁,如今仍还存在。张君垂首回道:“独剩咱们一府。”
“独剩咱们一府还能敬延残喘,概因我出生在马背上,拼此一生,四十年未曾下鞍,才能换得敕造永国府那五个鎏金大字仍还熠熠生辉。可兵权是把双刃箭,它能保我们七十年齐天富贵,也能叫我们一府如李善机一般,野火蔓过荒原,烧个一干二尽。
所以当初皇上有尚公主之意时,我心里很高兴,概因这至少证明皇上他老人家看我们永国一府,还不算太讨厌,毕竟和悦公主是他的心头肉。”
张君与如玉俱是一默。张登又道:“你大哥继承我的志向,做一员武将,便是家族传承,也是他身为长子该背负的使命。老三自幼文采斐然,我以为他可以入朝,在朝中有一番作为,与你大哥彼此相扶持,兄弟相帮。而你自幼木讷,也从来不肯与我亲近,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叫你安生立命,你母亲想替你谋公主,我便听之任之,也是想叫你能有一分家业。
至于老四,他最小,有你们三个哥哥罩着,便自然而然享一份清福,我再不指望于他。
可是……
你先斩后奏,在外娶了如玉,老三科考又没有好的成绩。和悦又还对老三颇有好感,不嫌弃他是庶出,决意要嫁。这时候,咱们一府不齐心偕力把和悦公主娶进来,相互杀伐,彼此咬住对方的短处不放,将一肚子牛黄狗宝都洒到那些新权贵们面前,其后果会是怎样?
许是张登越走越近,张君下意识的往前一步,就护到了如玉面前。他道:“父亲,儿子明白了。”
是彼此相互扯住了咬的你死我活,还是兄弟之间成全相帮,做为父亲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团结互助。邓姨娘做为一个牺牲品,已经被张登弃之,关到了小后院中,这也是他向二儿子的妥协,希望张君能放下心结,帮一把张诚。
张登总算一笑:“你自幼与我生分,我也不求你能亲近我,总归你知道我是你爹,你是我儿子,天底下无有不盼儿好的父母就行了。”
张君被贬出京,恰是太子临朝的几日,张登初时不知内情而大怒,深厌张君处处惹事生非,这些日子来隐约听闻宫中曾经失玺,渐渐推断之下,将各方情报总在一起,也约能推断出自己这傻儿子或者于其中所起的作用。
母亲与孩子的爱,建立于十月怀胎的纽绊之中。父亲与孩子之间的爱,却得是从他降生之后慢慢培养。自幼,在张诚的衬托下,张君是个傻傻的笑话,成长之路上也惹了不知多少麻烦。有生以来张登第一次在二儿子面前说软话,看了许久,张君仍还是一脸犟如驴的麻木不仁,张登失望无比,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指望说服如玉。
他道:“如玉,当初是我一力点头,到你母亲面前服软、求情下话,你才能进这府门,否则的话,聘为妻奔为妾,仅凭聘书、聘礼一条,我当时就可以拒你。年轻时男女情浓不知差别,等年纪大了,你才知妻妾之别,何止十万八千里。
之所以点头肯叫你进门,并不是张钦泽他弄的那些鬼点子呛住了我,而仅仅是因为,我瞧着你很不错,堪做我这笨儿子的妻子。
如今我们父子皆要入宫,于午门前集结后,与太子并众大臣出城三百里迎帝师归朝。说服你母亲的事情,为父就交给你,待我们回来之时,你必得要说服你母亲,叫她能和和气气,客客气气的,将和悦公主的订婚礼给我办下来。”
难怪这父子皆穿着朝服,却原来是皇帝总算要搬师回朝了。
皇帝去打仗,也是带着一个小朝廷的,而且他带走了中书令、六部好几位尚书大臣,太子代监国,并不等于皇帝不临朝摄政,重要的事情,仍还是千里路上飞马传书,由皇帝自己来裁决。
如玉目送张登与张君两个于沉沉暮色中离去,先自嘲着笑了几声。且不说她和婆婆区氏彼此之间犯着冲,就说张诚,身为庶子还要尚公主,区氏如何能够心甘情愿?
覆巢之下无完卵,这是谁都晓得的道理,可那也是大道理,且不论永国府会存在多久。生活落到实处,无论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皆是一个个独立的人。是人便有自我的私心,便会尽可能为已而图小利。
要让区氏心甘情愿,和和气气的去替他跑路,简直难比登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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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帝师回朝的喜讯便传了开来。早起如玉要往静心斋请安,先到周昭院里,看望一回养胎的周昭。
周昭仍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临窗慢慢吃着一杯牛乳。如玉以为她还不知道帝师还朝的消息,笑道:“我入这府眼看要就要一月,到如今还未见过大哥英明神武的样子,待他回来,却得好好瞧瞧。”
周昭也知如玉是要变着法子宽怀自己,轻叹道:“此番只皇帝归京,你大哥他并不回来。”
“为何?大哥不是统兵么,为何不同皇帝一起还朝?”如玉又问。
周昭耐着性子解释道:“虽说金人已被逼退到长城以北,但要守住长城,要守住他们随时反扑,与交战一样艰难,所以短期内他是不会回来的。”
到静心斋,蔡香晚亦抱了病,一清早的,居然就她一个儿媳妇来请安,伺候早饭。区氏昨儿心情好,今天心情也很好,也不格外为难如玉,她挟什么便吃什么,吃完了早饭直接在东边那大榻上坐着吩咐差事,如玉仍是站在窗边伺候着。
待办差的婆子们全走完了,区氏才接过如玉手中的热茶,抬眉问扈妈妈:“她在后头可还安分?”
扈妈妈也不避讳如玉,直言道:“与三少爷两个密谋了一夜,只怕还是痴心妄想着尚公主的美梦了。”
区氏冷笑一声,亦将足支到那小杌子上。身边无人时,她很多下意识的动作,与丈夫张登倒是很像。她道:“做他的美梦去,便是他爹把刀架到我脖子上,我也不会替老三抬这腾云升天的轿子。”
昨天张登在如玉与张君两小夫妻面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虽然仍还是在偏颇庶子,但说的句句皆是实情。他将个说服区氏的重任交给如玉,此时蔡香晚与周昭皆不在,就算劝不下来也无人笑话她,就算说错了也不会传出口舌去,恰是最好的时机。
区氏伸手要够那算盘,如玉连卷云边的小几一起端了过来,安放在大榻上。区氏总算不太厌恶这二儿媳妇了,毕竟自己因她得福,不但儿子开了窍,还斗败了与她平起平坐二十年的邓姨娘,此时有心要看看她的手笔,遂挪开地方,递笔给了如玉:“我说,你写!”
她不过是记些日常出入的三脚账,如玉一样样替她列着,区氏侧眉扫了一眼,写的字中规中矩,还算不赖,遂问如玉:“听闻你幼时习过工笔,怎的不画两幅过来,叫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