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云殿
“回平大总管,门外的宫卫们都撤了!”守在殿门处的小太监兴奋地一边奔回主殿,一边嚷嚷,竟顾不得宫中喧哗者需提铃的责罚了。
但是平公公和一干平云殿的众人皆也是大喜过望,哪里还记得要去责罚他!
平公公双手合十,声音都有点颤:“阿弥陀佛,佛主保佑。”
真是老天开眼了,他还以为主子要出这个平云殿,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随后他看了一干弹冠相庆的宫人们,笑眯眯地道:“赏、都去库房领赏,本总管这半年的俸禄都用来赏你们了!”
“谢谢大总管!”
平公公听着身后一干欣喜道谢声,也笑着一甩拂尘匆匆忙忙地往内殿里去。
他一进殿门就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正站在窗前,一身简朴的布衣长袍,窗外的天光将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拖曳成一抹冷寂的灰。
平公公脚步一顿,再见到床榻之上竟没有人收拾,而桌上的茶也不带一丝热气,心中顿时恼了,殿下不过被圈禁了几个月,那些底下不长眼的的东西竟然敢这般怠慢殿下!
他迟疑了一会,还是换上一副欣喜的笑颜,向百里凌风而去:“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再度还朝!”
百里凌风没有回头,声音却有些沉滞冰凉:“有何可喜,南疆已失,象郡被屠,老秦战死,多少百姓尸横遍野,多年艰辛经营从此化作东流水是喜,你我再也见不到弟兄们的笑颜,喝不到象郡三花酒是喜事?”
他说着,忽然一拳狠狠地锤向窗棂,那窗棂一下子便‘咔嚓’一声应声断做数段。
平公公吓了一跳,笑容也僵在了脸上,再见自己主子缓缓地转过脸来,方才见主子锐目之中此刻隐隐泛红,竟是满目苍凉悲戚。
他怎么忘了,殿下从来都不是那种为了自己目的,真的可以不择手段之人。
在殿下心中从来都怀着苍生天下,又怎么会真的为了这种事而欣喜?
平公公想要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仿佛颓然无力。
百里凌风忽然闭上眼,无力地扶着额头笑了笑:“我以为等着自己手握大权,便可护着自己想要护着的人,却……我真没用,是不是?”
平公公看着自家主子这般颓丧的样子,心中大痛,才要说什么却被一道冷冽的声音打断。
“若是觉得自己没有用,便再去证明自己有用就是了。”
百里凌风和平公公都是一惊,齐齐看向殿门边,正见这秋叶白领着宁春款步而入。
平公公顿时横眉竖目:“放肆,未经通报,尔等岂可……呜呜。”
他话没说完,嘴里一下子就宁春顺手从桌上捡可砸过去苹果给塞住了。
她最讨厌别人打断自家主子说话了。
那苹果砸过来的力度不小,让平公公痛得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脸色发青。
“准头不错。”秋叶白赞赏地看了眼宁春。
“秋提督,你若是来耀武扬威的,你已经做到了,如今可以离开了”百里凌风看了眼平公公,见他并无大碍,便看向秋叶白冷淡地下逐客令。
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竟被旁人看了去,而且还算得上是敌人的旁人,实在让他心情不佳。
“八殿下是糊涂了么,微臣若是来耀武扬威的,也不会选择你即将潜龙归海的时候。”秋叶白寻了个位置径自坐下。
百里凌风看着她,神色里闪过一丝冷意:“那么本殿可以理解为秋提督是来恭喜本殿的?”
她看向百里凌风,微微扯了下唇角:“殿下也不必给我摆脸色,我只是来通传您一个消息罢了。”
“什么消息?”百里凌风看着她含着讥诮的眉眼,忽然觉得她的眸子轮廓看着有点眼熟。
“殿下潜龙归海,将率大军出征的消息,想必您是早已知道了,在下不才会成为您的监军,与您一同出征,还望您日后多多指教。”秋叶白挑了挑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道。
如果不是方才她进来的时候见他倒是对黎民苍生真有一片赤心的份上,她原本是想来揍他一顿,再言语刺激‘践踏’一下他尊严的,再嫁祸在皇帝的身上。
皇家之人原本就多疑,她身后有百里初,百里凌风这口恶气也只能默默咽下罢,成为他心里的一根刺。
不过现在,她看他那副样子,倒也还不是真的如他那丧了良心,只有帝王之心的爹一样无药可救,那就先行观察一番,看有没有别的什么法子让百里凌风绝了当皇帝的念头,总归出征的日子还长着。
秋叶白话才说完,平公公就比百里凌风还要激动,他一边揉着自己差点被磕掉牙的嘴,一边惊叫:“你这个司礼监的奸佞要当监军,天理何在?!”
她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没错,就是我这个奸佞,圣旨估摸着最迟明儿就下了,你有意见?”
宁春:“还有苹果么?”
平公公捂住了自己的嘴:“……无礼!”
百里凌风淡淡地道:“小平子,不得对秋监军无礼。”
秋叶白看着他,轻嗤道:“八殿下倒是接受得挺快的,只是希望咱们日后真能合作愉快,您到底也算是个陛下的纯臣。”
就算是皇子,没有成为太子之前,甚至没有继承大宝之前,都只能称为‘臣’。
百里凌风到底是个政治敏感性极高之人,忽听秋叶白这般说话,神情有些莫测:“纯臣,这算是秋监军的褒奖么?”
秋叶白起身看着他,悠悠道:“微臣在江湖之中也曾学过一点看相术,微臣看殿下您是皇途多舛,臣路大顺,必可封王得地,一路富贵荣华,平安终老,福延子孙。”
百里凌风眉间一片冷冽:“若是本殿不喜欢平顺,只喜欢波澜呢?”
秋叶白唇角微弯,笑容里却一片森寒:“那微臣自然是要保护殿下‘一路平顺’的。”
她一拱手:“微臣言尽于此,告退。”
说罢,她也不等百里凌风说话,便转身领着宁春离开。
百里凌风看着秋叶白离开的背影,神色瞬间阴沉了下去。
秋叶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平公公忍不住怒道:“此人实在太过无礼了,竟然敢威胁殿下不要肖想帝……。”
“小平子。”百里凌风冷声道。
平公公瞬间呐呐闭嘴,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字眼。
百里凌风看着秋叶白远去的背影,却忽然发现她的背影看起来……愈发地眼熟,却不知到底在何处见过。
他原本愤怒的心情慢慢地沉淀了下去,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廊,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眸子。
……*……*……*……*……*……
永宁宫
“老佛爷还是不愿意见我么,我有要紧事要和她商议?”杜国公有些失望地看着面前丰神俊美的男子。
“叔公放心,老佛爷那里凌宇已经尽力在劝慰,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也许再过些日子,老佛爷想明白了燃灯之事不该怪叔公便会见您了。”百里凌宇温然安慰。
杜国公看着永宁宫闭上的宫门,脸上闪过无奈,是的,他比谁都了解这个妹妹,这一次燃灯累得她身受重伤,名声尽毁,她心中不知多少怨恨,就算活活烧死燃灯也不能解她心头之恨。
他看着百里凌宇,有些伤感而颓然地道:“好,三殿下,老佛爷那里也就托你好好照料了,但是朝内……。”
“朝内的事您如今着急也没有用,咱们如今最好事休养生息,再待时机,毕竟老八也不一定就能赢了这一场战事,何况战局多危险,等他能活着还朝再议也不迟。”百里凌宇淡漠地道。
杜国公闻言,眼睛一亮,原本有些颓然的神色里浮现出狠戾来:“没错,殿下您放心,太子之位一定是您的,八皇子再能耐,也是咱们杜家当年养出来的一条狗,本国公还就不信制服不了一条咬人的狗。”
听到‘狗’这个字眼,百里凌宇脸上浮现出一丝冷色来,不管百里凌风做了很么,但是皇族成员,还是自己的亲兄弟被外姓人喻为‘狗’的话,那么他是什么?
但是他脸上的不悦一闪而逝,只淡淡地道:“是,朝上之事还要劳烦叔公多加留心了,老佛爷这边有我照顾,您不必担忧,总是来往永宁宫多了也不太合适。”
杜国公点点头,又看了眼那永宁宫紧闭的宫门,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转身上了宫轿:
“走罢,出宫。”
目送着杜国公离开,百里凌宇神色浮现出复杂和沉重来,随后便转身回了永宁宫内。
但是,原本应该人来人往,悉心伺候的宫殿里此刻却空空荡荡,原本一尘不染的长廊之上如今落叶片片,而每一个长廊转角都有属于他旗下的侍卫看守着,见他行来,皆恭谨地行礼。
他款步而行,向主殿而去,还没有走近,便听见主殿里传来有人大力拍打门窗的哀求声——
“三殿下……三殿下,求求你,就算您不给咱们吃食,也请替老佛爷召医正大人过来,老佛爷伤势恶化了。”
“三殿下,三殿下,您是老佛爷的亲孙儿啊,您如何能这样忘恩负义?”
主殿的大门扣着锁,门外站着的几名侍卫们面无表情地站着,对房内的哭泣哀求之声置若罔闻,其中一人似领头之人甚至不耐烦地一踢大门:“都他娘的吵吵一个晚上了,也不肯歇着么,人这不是没死么,殿下忙着呢,再吵吵今晚你们潲水都没得吃。”
门内的啼泣之音不敢再大声,而是渐渐弱了下去。
谁又能想到高高在上,本该在医官们和侍女们精心伺候下养伤的永宁宫的主人如今延医用药如此困难都罢了,连吃食都是宫里人吃剩下的潲水。
而不远处一道身着绣蛟龙腾云海水白色皇子袍的挺拔人影听着房内传来的惨呼之声,脸上浮现出痛苦和不忍之色来。
“怎么,很心疼你的祖母,那就去救她出来,让她好颐养天年便是了。”一道幽幽凉凉、似笑非笑的声音忽在百里凌宇身后响起。
百里凌宇听着那声音忽然一僵,随后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转身过去对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腥红色暗影行礼:“参见摄国殿下。”
他垂下的目光看着那腥红着袍子缓缓地拖曳而过,仿佛它掠过之处,便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蒸腾血腥之气,让人呼吸都不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