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这个夜里的见到的裴郁宁,掩盖了那个曾经的白衣少年身影。
他一袭黑袍,神情冷漠,墨一般深沉的双眼中漆黑一片,让人难以揣摩难以看透。
陌生又熟悉。
在颜书语的记忆里,眼前的裴郁宁更像成年后的他,却不想这时他已经有如斯气势。
记忆是会骗人的。
颜书语记起了这句话,她的记忆美化了过去,欺骗了自己,现在眼前看到的,才是真实。
作为习武之人,裴郁宁五官敏锐,那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强烈又直接,他不免侧身看过去。
夜风带着梨花拂过,月色中,他看到了站在那里的少女。
南方有佳人,容貌若桃李。
一瞬间,这句诗浮上心头,迎上他的视线,她不躲不避,同望京那些或羞涩低头或扬眉抬头的女孩子不同,就那么直直的看着他,不带任何感情,纯粹得只有“看”这个意味。
原本以为又是对他心怀恋慕的姑娘,没想到却是个奇怪的人,但他的心却突突的跳得很快。
在她看过来的视线里,他似乎浑身都僵硬了,变得不像自己。
“看”了裴郁宁许久,颜书语收回视线,抱着弟弟转身就走,眼角余光却看到了笑着跑过来的“熟人”。
七皇子,裴郁宁的好友,未来的大雍皇帝,裴家效忠的帝王。
他倒是同记忆里一样,年少活泼跳脱,即便做了皇帝后,照旧温和爱笑,是一位同他父亲完全不同的帝王。
不过,虽然爱笑,他掌控朝政的手段却并不温和,颜书语经过这人身边,夜风中乌发拂过少年衣襟,慢慢走远。
她同这位帝王的最后一次相见,还是为了他的任性旨意,虽然达成目的,却是不欢而散,算不上什么太美好的回忆。
陈昑停下脚步,看向经过自己身边的少女,望着她慢慢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目露茫然。
“怎么了?”裴郁宁见好友神情怔忪,出声询问。
许久后,陈昑才收回视线,低声开口,“看到了和我母妃很像的人。”
裴郁宁沉默着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不发一言。
陈昑的母妃是帝王从江南带回来的闺秀,一身水乡佳人的柔婉情愁,曾经很得帝王喜爱,但情爱退却后,就湮没在帝王庞大的后宫中。
五岁那年,母妃病逝,陈昑虽然年纪小,却已记事,虽则被安排给赵贤妃抚养,但心里总归有着母亲的影子,印象最深刻的,大概就是江南佳人的柔婉绰约了。
刚才那个少女,让他看到了母妃的影子,这还是南下之后,他第一次遇到同母妃相像的江南闺秀。
看着神情哀伤怅惘的七皇子,裴郁宁沉默且安静,他不会开口安慰,陈昑也不需要那种浅薄的东西。
果然,不过一会儿,陈昑就恢复了刚才的活泼,拉着裴郁宁继续逛灯会,“我跟你说,庆州那边那几家不成,这乌安县颜家你倒是可以好好看看,听说他们家女孩子多得很,你不妨仔细选上一选,说不定真有中意的。”
“那老太婆既然铁了心要把你的亲事卖了换钱,那你就好好用心找个合心意的有钱姑娘,这样既应对了她的刁难,也解决了自己难题,毕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机会这么选亲事的。”少年虽则在笑,眼神却很严肃,“郁宁,这之后你就要去西北,不想被她胡乱定下什么糟污亲事的话,这次你要慎重。”
“她对颜家那位老太太很感兴趣,这次过来想必会费尽心机搭上话,”裴郁宁神情冷漠,“我已经派人去查颜家年纪合适的待嫁小姐,虽是商户女,出身低了些,若是能挑到合适的,答应亲事也不是不可。”
陈昑眼神微动,“委屈你了。”
“你不用担心我,”裴郁宁完全不领情,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她虽是逼我,到底要我自己愿意,她才能成事。至于你,贤妃近些日子一直张罗着要将侄女嫁给你,你怎么打算的?”
陈昑难得露出苦笑,“嫁是肯定要嫁,除了娶亲的时间与对象会变,赵家女这一身份是不会变的。”
“你比我可怜。”裴郁宁中肯的评价了一句,神情不冷不热。
陈昑对这个评价同样很不买账,冷哼一声拽着人就往前走,“既然你觉得我比较惨,那今晚吃喝玩乐就全由你来掏钱好了。”
裴郁宁淡淡一笑,理好自己被扯得凌.乱的衣袖,跟在陈昑身后慢慢融入人流。
光影中,眼前那个少女的脸一闪而现,不知道会不会再次遇到。
奇怪的让他有些放不下的少女。
***
巷子口的老馄饨,和颜书语记忆里一样美味。
颜景焕对着比他脸还要大的碗口,努力吹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吃得满头大汗。
看着明显饿得着急却吃不到嘴的弟弟,颜书语低笑出声,最后还是在小孩子气急败坏的眼神中,动作利落的吹凉喂过去。
一口热汤,吹两下,半口馄饨,再吹两下,最后如愿以偿吃掉那元宝一样喜庆的半个馄饨。
裴郁宁一直从严教子,两个孩子从小就要凡事自己学着做,颜书语喂了几次就被勒令禁止。
在她心里,小孩子就要天真活泼,想做什么做什么,玩得痛快才能吃好睡好身体好,才能更有精神学武读书。
但裴郁宁不同,他自己小时候怎么过来的,就要求孩子们同自己一样,几乎是将曾经的经历完全照搬放在了两个孩子身上。
因为这些分歧,他们争执过太多次,每一次,颜书语都失败,妥协,退让。
因为那两个孩子姓裴,那个家是神威侯府,她的夫君是神威侯,他有太多逼她退让妥协的理由与筹码。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次次的退让,她才越来越恨他,讨厌他,同他疏远,直到最后,在她心里,他除了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是神威侯夫人的夫君,他再不具其他意义。
裴郁宁撑起了那个家,但对颜书语来说,那个家太冷,就像那年她跪在雪地里一样,时间越久,越难受越绝望,直至最后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