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戎渡忽然在自己脸上又扇了一记耳光,然后用衣袖恶狠狠地擦着面孔,擦得干干净净,连半点湿迹都再也看不见,然后死死盯着北堂尊越面无表情的脸,慢慢地笑道:“爹,你是不是一直都认为,你对我的感情,比我对你的情意要深上许多?那你想不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像你那么投入,那么彻底?好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全都告诉你,告诉你到底为什么……因为你,是北堂尊越。”北堂戎渡说着,却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好象很欢快的模样,用手指细细揉着额角:“你是北堂尊越,一开始是无遮堡的堡主,然后是汉王,后来是皇帝,无论在哪一个阶段,你都是高高在上,让别人不得不仰视,无论在什么时候,你都可以进退自如,包括感情,你能够选择,选择要还是不要,无论哪一种,你都掌握着绝对的权力和自由,绝对的主动权,可以要,也可以随时抽身,如果我哪一天变了心,或者抛弃你,那你可以马上就给我所有能想象得到的报复,甚至根本不允许我有这种行为……”
北堂戎渡说到这里,脸上已闪过一丝苦笑,沉声道:“而我呢,我怎么能跟你比,如果你变了心,腻味了我,不想再保持这种关系,那你立刻就可以达到目的,莫非我还能报复你吗,能逼迫你吗?当然不能,因为我没有这个力量,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心掏给我,可你也能够随时再轻松地收回来,而我却不敢这么做,因为一旦我掏了心放在你面前,就没有再拿回它的权力……所以我会担心,我会害怕,我输不起,因为我和你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对等过。”
其实之所以总想要天长地久的承诺,想要你海誓山盟的誓言,都只是因为不安而已啊……北堂尊越的眼神几不可觉地一颤,随即就又马上恢复了原样,涩声道:“……这些话,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朕。”他忽然嗤笑出声,徐徐道:“原来,你就这么不信朕……朕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值得相信,嗯?”北堂戎渡深深凝视着北堂尊越,他发现自己或许就要失去这个人了,无论他怎样挽留,无论他做什么,可是他还是要去做出最后的努力……北堂戎渡低声呢喃着,轻轻道:“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你会对我这样绝情……”他突然间猛地大步跨上前去,用力一把攥住了北堂尊越的衣襟,低低嘶吼道:“你说过的……现在你凭什么说不要就不要!”
北堂戎渡说着,声音渐渐地又低了下去,只有两只手却将那襟口抓得越来越紧,喃喃道:“可是不管怎么样,只要你说,只要你一句话,我们……你知道的,我从十四岁便已经被你抓在手心里了,好不容易我也喜欢了你,很好的不是吗……你不能离开我,好不好?”但北堂尊越却将北堂戎渡缓缓推开,因为他再也不想又一次地失望,那种滋味他已经尝得太多,不想再试了,他慵懒地笑着,嘴角微翘,轻笑道:“不,渡儿,你的机会已经用完了,没有了……朕不会一次次地等你。”说着,转身便向外面走去,北堂戎渡看着男人似乎毫不留恋的背影,呆了一瞬,然后忽然大笑起来,道:“父亲,我现在真的想杀了你,真的很想……”
北堂尊越并不回头,转身出殿,只淡淡说道:“……起码朕还是你父亲,不是吗。”北堂戎渡看着那高大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角的屏风处,咬牙毫不示弱地道:“没错,父、皇……”
话音未落,北堂尊越已经走了出去,大殿中空空荡荡的,只有淡淡的风还在穿堂入室,缭绕不散,北堂戎渡就那么站着,随后突然间便将脸埋进双手当中,缓缓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二百六十五.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北堂戎渡失魂落魄地出了皇宫,仿佛梦游一般上了马车,回到自己宫中,二话不说,倒头就栽在床上,翠屏见他面色如纸,整个人都好象失了精气神一样,不觉吓了一跳,担心地俯身去摸北堂戎渡的额头,口中道:“……爷这是怎么了?”北堂戎渡没应声,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上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而下一刻,却突然间大笑起来,猛地坐起身子,厉声说道:“好,好,这就算是覆水难收么?我北堂戎渡却偏偏不与你干休!除非死了!”一面说着,也没理会被自己唬得惊疑不定的翠屏,起身下床,朝外喝道:“……酒呢?给本王拿酒来!一个个地莫非都是死人么?!”一干宫女太监被他这没来由的暴怒脾气吓得战战兢兢,只得飞快地取了酒来,北堂戎渡将酒坛夹在腋下,索性出了内殿,脚下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此时已是将将入夜,夜色醇醇,周围亮起了数不清的灯火,北堂戎渡慢慢向前走着,直走到一处湖上的凉亭当中,才算是停了下来,水面上大片大片的莲花绵延如海,风过处,清香遍布,北堂戎渡的身子靠在亭柱旁,定定看着湖中的碧叶粉荷,忽然就想当年自己与北堂尊越泛舟游湖的往事,那时候他坐在船上划着桨,对面坐着他的父亲,两个人似乎都是无忧无虑的样子,周围飞着他捉来的萤火虫,可是到了今时,今夜,几年后的他却早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心境,甚至连他的父亲,也没有像当年那般坐在他身边,仿佛已是花开荼靡,近乎凋零。
思及至此,北堂戎渡突然间长笑一声,提起那坛窑藏的美酒,随手就敲碎了酒坛上的泥封,顿时酒香四溢,北堂戎渡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把手指伸进坛里一捞,然后用舌头舔去指头上的酒液,入口处,果然醇香甘美,浸得五脏六腑都凉丝丝的,北堂戎渡毫不犹豫地抬起酒坛,仰头就喝,将一股凉沁沁的酒水直灌入喉中,因为灌酒太猛,那浅碧色的液体溢出了唇角,顺着线条优美的下巴流了下去,濡湿了衣襟,如同醉生梦死,那酒汁穿喉而过,北堂戎渡被呛得连连咳嗽,面上涨得一片通红,却只是低低笑了两声,略微蹙了一下秀长的双眉,根本是不在乎的样子,此时夜色动人,月挂梢头,柔和的银芒灿烂,照得四周流辉淡淡,点点星光投在湖面上,北堂戎渡伸手拢住鬓角被夜风吹起的乱发,明明整个人眼下看起来是很放诞的,可那想要极力抛在脑后的回忆,却还是不可控制地缠上了心头,终究是剪不断,理还乱。
湖面上偶尔有水鸟游过,大概是在捕鱼,也有成双成对的紧挨在一起,正耳鬓厮磨着亲昵,莲海中时不时地有清脆的鸟鸣声响起,意似十分自在,北堂戎渡远远看着这一幕,却只是自顾自地笑着,原本混乱压抑的眼神变得有些湿亮,也不知道是不是美酒醉人的缘故,他的眼角依稀有一抹淡淡的红晕,仿佛带着几分从容的倦意一般,四周,是浓郁的酒香,北堂戎渡一手拍了拍坛壁,忽然间就嗤嗤地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哈,是我活该不是?现在后悔,你却不肯给这个后悔药吃……活该!”北堂戎渡说着,捧起酒坛,又是咕咚咚地灌了一大口。
夜色暗渡,那酒香醇厚浓艳以极,染得唇齿间都是近似于甜腻的味道,一时北堂戎渡放下酒坛,用衣袖胡乱地草草擦了一下嘴角,偏偏却没办法不去想起北堂尊越似笑非笑的眼睛,顿时胸腔当中情思翻涌,捂也捂不住,止也止不了,北堂戎渡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或许毫无意义的模糊声响,双颊驼红,微微凉意附于火烫的肌肤上,一只手扶在光洁如玉的额头间,五指叉开,仿佛是在撑住沉重的头颅,眼中有湿润的水光,嘴角残余的酒汁顺着下巴一直流进脖子里,此时此刻,北堂戎渡已有些失神,神思混乱中,微暖的夜风吹过,挟带着荷花与莲叶的清香味道,却吹不去心中的纠杂情思,不知道此情究竟要如何应对,如何才能够挽回……
想到这里,北堂戎渡忽然仰头又喝了一口酒,一时间恨自己优柔寡断,想要把满腔的怨意都冲去,一时间却又想依着性子率性而为,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自然放得下,只欲发狠与那人就这么一拍两散,自此各走各的路,两相便宜,可说起来再容易不过,却哪里真做得到!
心绪混乱中,一会儿咬牙发誓要遂了那人的意,断得干干净净,可一会儿又止不住地双肩微颤,势如排山倒海,眼中有什么东西滚落,断续如珠……北堂戎渡想到自己两世为人,直长到这个年纪,才知道为情所苦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一时间嘿然狂笑,一手提着酒坛,硬生生地就往嘴里灌酒,酒水从红润的嘴边溢出,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只可惜那酒非但没有消去心中的郁情百结,且更是酒入愁肠愁更愁,不知道过了多久,北堂戎渡已经饮下足足有大半坛的美酒,明明是近乎千杯不醉的,可此时却偏偏只用了这么些酒就灌得自己半醉半醒,被浸软在酒液醇绵的后劲当中,身体酥软迷乱一片,只觉得周围混合着草木苦涩湿润的气息,北堂戎渡努力睁大了双眼,似乎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看着远处湖面上往来的水鸟,想起之前那人的决绝,一时间不由得再次拿过了一旁的酒坛,捧起来又将嘴凑在坛口上,一口一口地将酒水往肚里咽,让冰凉浓香的酒液径直滑入喉咙里,使得自己在混乱的思绪中挣扎不已。
这一回,北堂尊越真的已经不要他了……北堂戎渡迷迷糊糊地想,身体好象有些失去控制,他似乎一时忘了为什么要喝酒,但偏偏却沉溺在此刻若有若无的飘忽醉意当中,铺天盖地的莲香一直弥漫在身周,远处有隐隐约约的鸟鸣,可心头却仍然有一丝清明依旧,是想醉也醉不了的,北堂戎渡喝了一口酒,在迷离的酒香中忆起北堂尊越挺拔强壮的身体,忆起两人红罗帐中的翻云覆雨,结实的肌肉在掌下泛出亮晶晶的汗水,彼此长长的发丝绞缠在一起的销魂一幕,可是从今夜开始,这些却都不会再有了,以后北堂尊越将会用另一副面孔来对着他,一本正经地扮演一个威严的父亲角色,把那些两人之间那些旖旎的回忆统统毫不留情地扫出记忆,从这段持续数年的感情当中抽身而出,再不回头,只让他一个人饱尝后悔的滋味。
“你休想,你休想就这么摆脱我,我告诉你,既然人生苦短,好容易才让我从你身上知道这些事情究竟是什么感觉,那你就别想轻易地撇下我,想都不用想,我北堂戎渡会让你回心转意的,我发誓,一定会,你等着……不管用什么法子。”北堂戎渡突然间喃喃地低语出声,面上一瞬间有狰狞的颜色,然后又很快消失了,北堂家的男人不是自怜自艾的人,他们想要什么,就会去抢,去夺,去不择手段地用尽各种方法,也一定要达成目的,为此,不惜代价。
北堂戎渡心中不快,在昏昏的醉意中一口又一口地灌着酒,如同喝水也似,一股脑儿地尽数倒了进去,醺醺然地坐在栏杆上,那一点清明和浓浓的醉意交织在一起,到得后来,酒尽坛空,整个人已是醉意迷离,北堂戎渡也不去管,只随手一甩,将空了的酒坛用力抛得远远的,落在湖中,惊得水鸟成片成片地飞起,北堂戎渡见状,大笑不止,只觉得身体如同腾云驾雾一般,摇摇摆摆,在漫漫长夜中挣扎着泯去那一分百转千折的情思,终于窅然不知归处。
最后的最后,北堂戎渡已经大醉,全然不知世事,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深一脚浅一脚回的宫,怎么躺到床上,直到了下半夜将近天明时分,才幽幽醒了过来,只觉得头痛欲裂,等睁开酸涩的双眼时,只见床前悬着水烟色夹竹桃纹厚缣帷幕,下里头则是一层轻软的遮光纱帐,帐内未设灯烛,只有鸽卵大小的夜明珠嵌缀,幽幽一抹莹润珠光将床内照得柔亮。
寝宫内一味静悄悄的,北堂戎渡朦胧醒转,只觉得两侧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闷疼,涨得慌,但他却是一动不动,只依旧面朝上,双眼微启着,似乎是在努力聚起精神,让自己清醒起来,但身上却好象难受得很,使不上什么力气,北堂戎渡慢慢翻了个身,用手将帐子微微撩起一条细缝儿,朝外面看去,只见一盏落地莲花仕女灯将殿中照得昏蒙蒙的,一名值夜的太监正倚在脚踏上打着盹儿,殿中似乎有一股子药味儿,北堂戎渡嗓子发哑,低声道:“拿水来……”
那太监被惊醒,懵然四顾,乍见北堂戎渡醒了,顿时一个激灵,忙快步过来,斟了一碗还算温热的茶,喂北堂戎渡喝了,此时北堂戎渡浑身都觉难受,酸软无力,不过倒也还禁得住,等喝过了茶水,便重新躺在床上,那太监见状,小心地替他掖好了被角,然后便轻轻出去了。
不一会儿,只听外面隐隐传来人声,只道:“……王爷果真醒了么?”一语未了,已有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临近,显然是有一群人拥入殿中,随即帐子被人从外面揭起,翠屏从被子里捧出北堂戎渡的左臂,小心地平放在床畔,一个年老的太医模样老者上前,坐在旁边,开始给北堂戎渡诊脉,北堂戎渡眼下整个人身软神疲,略略犯起晕来,因此索性便闭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躺着,不理会别的,朦胧中,只听那太医不知说了些什么,有人端了汤药,慢慢给北堂戎渡喂了下去,然后小心地将被角掖得严严实实,又放下帐子,随后殿中满满的一群人似乎开始往外退去,应该是怕吵到了北堂戎渡,只留下几个内侍仍自待着,以便随时看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