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桌边的女子起身行礼:“霜织见过柳大人。”
“大人啊,你就在这跟我这女儿好好聊聊,老身先去忙啦?”
玲珑轻笑,丢了个银元宝过去,妈妈喜不自胜地接过来放在嘴边一咬,愈发笑逐颜开,恨不得立时把玲珑跟霜织送作堆,面上带着意味深长地笑,反手就把小丫鬟拽了出去还带上门。
玲珑刷的一声甩开折扇,真是俊俏风流,公子无双,他毫无其他官员的急色,也无对霜织美貌的痴迷,反而是围绕着房间转了两圈。
如今这教坊司,有四位官妓美名最广,各擅一绝,霜织擅“书”,与这样的美人亲近,似乎都显得文雅许多,官妓们没有卖艺不卖身的说法,但这四位官妓凭借自己的美貌与才华,愣是拥有无数裙下之臣,可能成为她们入幕之宾的,却是少之又少。那群男人捧着银子捧着心,也不一定能换来美人回眸。
如霜织这个等级的美人,已是能两人住一层楼,房间极大,摆设清爽雅致,闻不到熏香。她的衣衫也并不华贵,只用眼睛瞧,便是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人儿。
她的谈吐很优雅,也很温柔,一字一句都能说到人的心里,绝对是位谈话高手,每句话都说得人熨帖不已,恨不得引为知己,哪里还会想什么巫山云雨?
“霜织姑娘还记得自己的身世么?”
哪怕是被玲珑这样问,霜织也是柔和而平静的:“奴家已入贱籍,过往种种如过眼云烟,且奴家进教坊司时仅有三岁,从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穆明滔。”玲珑紧紧盯着她如玉的容颜,“这个名字,你有印象么?”
霜织先是茫然,而后思索,片刻后抱歉地摇摇头:“大人恕罪,奴家不曾听闻此人。”
她努力想跟玲珑对视,可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柳大人,明明生就一张绮丽面容,眼神却犀利的令人害怕。
“这位穆明滔,曾官拜保和殿大学士,乃是先帝与今上的启蒙恩师,德高望重,令人敬仰。”
霜织呀了一声:“恕奴家孤陋寡闻,确实是不曾听过这位大人的名号。”
“可是此人老来失节,竟通敌叛国意图谋反,今上仁慈,没有判他满门抄斩,而是只砍了他的头,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霜织姑娘,你说此人是不是太过愚蠢?世上竟有这般贪婪无耻之人,须知有国方有家,他却为了一己私利置江山社稷黎民苍生不顾……今上杀得好,霜织姑娘,你说是不是?”
霜织仍旧是那副温柔的模样,只是面上多出了些许害怕:“柳大人,这也太吓人了,奴家胆子小,您就别说这样的事来吓唬奴家了。且奴家不过是个弱女子,这江山之事,哪里轮得到奴家来置喙?”
她身段窈窕,明眸皓齿,西子捧心,令人无比怜惜,饶是铁石心肠之人见了怕是也要化作一滩水,玲珑却言笑晏晏,丝毫不为所动:“穆家女眷不堪受辱,尽皆自尽,惟独剩下穆明滔的两个孙女,因年纪不大,充入教坊司后便被教养长大,大孙女因故死去后,只余下那个小孙女……霜织姑娘想不想知道那小孙女现在身在何处?”
“大人说笑了。”霜织略有些无奈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那穆明滔与奴家有何关系,他的孙女是死是活,又与奴家有何关系?奴家是娼门中人,妈妈教导的第一句话,便是要把过往给忘得干净,否则心高气傲,如何伺候好大人们?”
是了,打从入了教坊司那天起,她就再没什么自尊与骄傲可言了,过去曾是什么人不重要,现在的她不过是个人人轻贱的官妓,如此而已。
玲珑仔细观察着她,她说这话时很平静,平静地令人觉得她好像完全不在意,也已经彻底接受了如今的生活,可是这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对残酷的命运没有怨怼吗?要知道她可不是小农小户女,而是穆明滔的孙女,若是穆明滔未曾晚年失节,她如今便是锦衣玉食人人追捧的贵女,又何至于沦落娼门?
玲珑见过无数苦命的人,能够认命的屈指可数,人的心中有一团烈火,这团烈火可能因为不公的命运而冰冻,但永远不会消失,只要点燃,便会从火苗蔓延成惊人的烈焰。
“那霜织姑娘要如何伺候我呢?”
霜织万万没想到玲珑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她美丽的面容上出现了缕缕惊讶的痕迹,显然她是知道玲珑今日来,并非为了与她缠绵,而是问话,可他突然话题一转,气氛便完全不同了,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霜织也没能反应过来,只觉眼前这位芝兰玉树的柳大人,是瞬间褪去了锐利危险的外衣,露出风流倜傥的内里来。
前后变化太快,她甚至不敢确定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在教坊司,官员见得多了,不曾有哪个如他这般相貌出众,也不曾有人像他这样令霜织下意识觉得危险。
眼见那小扇子般的睫毛颤了颤,玲珑用随身的折扇托起霜织的下巴,仔细端详她的小脸,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不愧是教坊司的头牌,虽然身在娼门,却无丝毫庸俗之气,反倒书卷气浓厚,像个大家闺秀。
但玲珑也知道,她仅仅是外表如此,教坊司里的女子,哪个不是深谙男女之道,与寻常贵女不同。正是床上床下不同的姿态,才更是引人着迷。
“大人……”
玲珑握住她一只手腕,轻而易举地令她站不稳,跌落到他怀中,霜织身体只僵硬了一下下,便迅速柔软下来,柔媚地依附在他怀中,媚眼如丝面含春情,活脱脱一副欲拒还迎的娇态,换作一般人还真顶不住。
顶级的美人儿,顶级的身段,顶级的引诱,能视而不见的恐怕只有宫中的阉人。
偏偏哪怕是这样的姿态,霜织也不显放浪,宛如一朵娇艳怒放的牡丹,欲语还休,多情妩媚,叫人想一头扎进这温柔乡,再也不醒过来。
“霜织姑娘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玲珑在她白玉般的小耳朵边说话,吐出的热气迅速将她粉颊耳朵染红,“若我说,霜织姑娘就是那小孙女呢?”
“是或不是。”霜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打颤,“奴家都不记得了,又有什么重要?”
玲珑继续凑在她耳边说话,声音极轻宛如耳语,“穆明滔一案疑点重重,当年告发之人暴毙,与他有关的人也死了,这不得不让我好奇,其中是否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亦或是我没有查到的?霜织姑娘冰雪聪明,当为我解惑。”
霜织身子微颤,“奴家哪有那样的本事,大人太高看奴家了……”
“霜织姑娘是穆明滔孙女,有心人只要查就查得出来,霜织姑娘不怕到时候惹来杀身之祸么?”玲珑把玩着她柔软的小手,将她的拳头拆开,与她十指紧扣,亲昵又霸道,但这明明是他们头一回见面。
不过是因为她是官妓,位卑身贱,才如此罢了。
来教坊司的官员,哪个不是在心里看轻她们呢?
饶是表面上谈笑风生,不觉间流露的也都是轻贱。
霜织明白这一点,她也能极快地反应,因此这身体的轻颤,言语的退缩,神态的娇羞……也不过是她理应表现出的模样。
教坊司十五年,她早已被调|教的柔顺乖巧,对什么样的人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已成为刻在她灵魂里的烙印。在这里,你可以娇嗔,可以嬉闹,可以矫情,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听话的基础上。她们的容貌、才华、体态,都是为了服侍男人才训练出来的,可以各有千秋,本质却永远不变。
“奴家自然是怕的,可这里是教坊司,寻常人等也进不来,若是当真惹了杀身之祸,也恐是命。”
这便是官妓与普通妓子的不同,普通妓子尚有赎身的希望,官妓乃是罪臣之家女眷,只能老死教坊司。
这是玲珑在这个世界,从出生以来,所见到的最滴水不漏、也最冰雪聪明的女子,虽然外表柔情似水,可玲珑感觉得到,她的灵魂决不是她表现出来的柔弱温顺。
她有一个不屈的灵魂。
眼下,霜织自然是不会轻信他的,玲珑也没有办法在第一次见面的情况下就告知对方一切,两人互相试探虚以委蛇,其实谁都不信任谁。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
霜织险些以为那双扣住自己,温热而修长的手,是要挑开衣襟的,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他却没有动,只是贴近了她的领口,轻轻嗅了嗅。
霜织的脸瞬间染上红霞,这般举动……她忍不住想要离他远一些,又思及自己的身份,硬生生忍不住了,主动放软了身子任他予取予求。
玲珑却没有再动她,将她从腿上放下去,又取出一张银票塞进霜织手中,冲她微微一笑,竟是没有言语,潇洒而去。
霜织看着手上那张银票,面上笑意渐渐消失,浮现出一种慑人的冰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