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帝(2 / 2)

帐中炭火高蹿,伊吕看着他出征一年,明显更为清瘦的脸庞,心下微疼。“吾皇还是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初帝眸色温然,颔首为应,与他同食之后,于帐中议过军事、朝政。

“朕立贤宁为皇储如何?”

伊吕听得一震:“……长公主?”

片刻后,思忖道:“吾皇不在朝中的这一年,朝中局势稳定,长公主确有能为,可当大任。”顿了一瞬,伊吕道:“只不过长公主是女子。”

初帝便道:“女子又如何?”

“东灵尚且没有女子为皇的先例。”

初帝闻言静了良久,后道:“朕这一生想要看到的,除了百姓安宁稳定、东灵长治久安,还有男女无分尊卑……”

他看伊吕:“你可还记得……当初朕率‘裴’军起义时,因朕所召诸将多为女子,少有降将愿意归顺,更无百姓愿意入我‘裴’军旗下。”

因时势便是男尊女卑、男强女弱,古制如此,无人不明。

是故初帝将朝政大权交给长公主时,亦有颇多官员谏言劝阻。

伊吕看着初帝,默声不言。

“朕的先父便同先生一样是位私塾先生,他只有……”顿了一瞬,初帝道:“他只有朕这一子和贤宁一个女儿,却想让我二人都入村中私塾听学,只是村吏一直不允,即便私塾只有寥寥数人,空位良多,也不容女子进入,犹如女子是何不祥之物。”

语声渐缓,他道:“后来我父便叫贤宁搬着小凳坐在窗外听学,风霜寒暑,日日如是。”

“他虽是私塾先生,却也无能让自己的女儿进入学堂听学……”初帝看向伊吕,语声便温:“是故朕偶然于山野间,看见先生自设的私塾中坐着几名女童时,心中有些触动。”

伊吕心下一窒,仿佛看见了那名私塾先生一面授课、一面怜惜地望向窗外自己的女儿时,那慨然无力的模样。

初帝静默良久,回看他道:“世人多轻女子,东灵一直以来便是如此……但朕已见过太多女子生来的卑微、所受的不公。如今朕奋力了一生……”他顿:“……想改一改这世道,你觉得可吗?”

伊吕一瞬间似看见了他眸中幽抑深藏的光亮,气息无由地沉了下来,蓦然起身向着面前帝王跪了下来。

“吾皇想做的,就是伊吕想做的。只要是初帝之命,东灵百姓无人会不认同,伊吕亦然。”

初帝听得静声许久,而后轻轻舒了一口气,便笑道:“那就好。”

伊吕一震,这才恍然惊觉,那似乎是自己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展颜而笑。

“如此……真好。”他笑罢,又如此这般轻喃了一句。

后来北恒蛮族撕毁盟约,于大军撤走后背信弃义偷袭彝城,致百姓伤亡惨重,初帝大怒,领一万精锐铁骑复又赶回彝城。

北蛮一族联合了北部各个大小氏族,总计十万人马已然候在了彝城郊外。

大军不及回援,彝城除了百姓、和伤亡惨重的边城守军,就只剩了初帝率领赶回的一万精锐铁骑。

伊吕于交战前夜,日夜兼程赶来,拿出了昔年于蜀地行军时所得的“不死蛊”:“可让百姓……”

却被初帝断然拒绝。“朕是他们的君王,朕的职责就是守护他们脚下的国土,和生活在国土之上的他们。而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让他们服下不明之蛊,成为没有痛觉的怪物,拿着铁犁长锄挡在朕的身前。”

伊吕还想说什么,又被初帝阻了。“君王安定天下是君王之责;战士马革裹尸是战士的忠魂;百姓应当做的,就是繁衍生息、纺耕劳作、延续这片土地上的血脉人息。”

他背对伊吕,手握战戟立身在还未掀起的军帐长帘前,最后与他道:“为君者,可以死,但必须死在他的王道上。贪生者,不配为王。既被尊为初帝,生为万民、死为国疆,战死沙场,亦不失为朕最好的归宿。”

言罢,掀帘而出。

伊吕看着他的身影转瞬消失在眼前。

“三军听令。”手握人皇战戟,他踱马于跟随他而来的那一万精锐铁骑面前,黑色甲衣反射着冷月寒光,满目视死如归的肃杀寒凛之气:“家有父母且无兄弟姊妹者,出列!家有妻老而未得幼嗣者,出列!父子俱在军中者,子出列!兄弟同在军中者,弟出列!凡出列者,朕命你等据守城中,护卫军师,助阵彝城守将,以待大军回援!”

铁甲长-枪紧握于手中,营帐前万人铁骑,一片寂静。

“尔等跟随朕出生入死多年,朕皆视为亲友兄弟,此去生机渺茫,但驻地守城非我等长-枪铁骑所长!”伊吕听见他踱马高声,字字铿锵地诉与身前铁骑:“若等明日北蛮集起攻城,百姓必遭凌虐!我等必无胜算!故朕亲率你等于今夜奇袭北蛮王帐!”

沉声一喝,他威然肃穆道:“未出列的将士!为了东灵百姓,为了家国安宁……随朕,出城!”

“誓与吾皇!共进共退!誓与北蛮!不死不休!”

伊吕睁目看着他骑马纵于众人前首,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出。

“吾皇!”声颤而哑,眼中热泪终是滚落下来,伊吕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彝城城外茫茫夜色中,刹那间心如刀绞、肝胆俱裂。

后来听着城外惊起的厮杀声,远远看着一个个倒落的裴军铁骑,终未忍住。

伊吕立于城墙之上,询声以问百姓:“可愿为救吾皇,服下毒蛊不死,以身作盾拼杀,头断血流不悔?!”

斑驳老旧的城墙下,那些彝城百姓一个个端起了手边的碗,未曾犹豫地将碗中清水喝下,齐齐用力掷碎了手中的碗,抬头便对着立身城墙上的伊吕道:“从今以后!此身誓为初帝生,誓为初帝死!能杀死我们的不是敌军的长戈铁箭,不是冉冉光阴,只有初帝握于手中的那把人皇战戟!”

“此身誓为初帝生,誓为初帝死……能杀死我们的不是敌军的长戈铁箭,不是冉冉光阴,只有初帝握于手中的那把人皇战戟!”伊吕默念一遍,亦将碗中清水喝下,与身后护卫他的七名守将一齐将手中之碗掷碎了。

吾皇,愿你千秋。

他领着百姓打开城门,向着北蛮王帐所在决绝无回地冲去。

只是当伊吕领着百姓赶到彝城外北恒蛮族驻军所在时,北蛮已然在向北退兵。

他看见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手持人皇战戟驻立在高高的人山上,四周是手执长-枪早已被万箭穿身的黑甲铁骑,脚边是滚落翻转的数位北恒蛮族敌将的首级。

他的甲衣被血染成铁锈色,人皇战戟上高高挂着北恒蛮王的头颅。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手被血浸没,一滴又一滴地滴落着殷红色的血。

慢慢升起的晨曦微光里,伊吕看着他腰背挺直地背对着彝城,以战戟为柱,一动不动驻立在那,仿若远望,仿若未死。

“吾皇……吾皇……”一刹那间眼泪涌出眼眶,伊吕颤抖着手脚爬上人山,手足无措地伸手去抱他:“吾皇……”

于他触碰到铁甲的那瞬,面前之人的身体倏然爆开,如内力用尽、真气摧竭于全身一寸寸筋脉中,他的身体如焰火一样爆射开来,化成了数不尽的血肉碎沫,点点滴滴覆盖在了满地横尸铁甲之上。

伊吕难以承受地慢慢跪下,满身都是他的血肉。“吾……皇……”

他跪在越来越亮的晨光里,跪在那高高的人山与身前涂满的血肉碎沫里,手脚颤抖得不能自已,嘶声而哑,泣不成声。

“吾皇……吾皇……吾皇……”

……

眼泪蓦然滚出涌落。

他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来,去抚面前之人眼尾那三道尖石划刻而出的老旧伤痕,伊吕看着面前一身黑衣的女子,蓦然惨笑、哭笑、痛彻心扉地笑:“吾主……吾皇……你骗得我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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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作话,我骗你们的,哈哈哈哈哈……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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