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太极殿的那天寒风阵阵,沈沅和路云仙被绑在高处,往下望时,什么都一目了然,杨寄口里说着无情的话,可是目中起雾,手上发颤,她太懂他了,他连演戏都演得失了水准!
皇甫道知最后叫人把沈沅关进太极殿,里面已经堆了柴火,浇了桐油,原是为皇甫道知和沈沅一起准备的。预备着放火的宦官其实犯了踌躇,手里拿着火石火镰纠结着没有及时点火。这时,他身后响起了轻微的笑声,回头一看,一个素衣女子娇笑着走过来:“点上火再走吧,外头都是虎贲侍卫,抓到了定是个惨死;不走吧,活活烧死该是个什么滋味啊!啧啧!”
那宦官手一抖,差点捏不住火石:“庾……庾皇后……”这个庾皇后自然是庾献嘉,那宦官也觉得称呼得不对,但还没想好怎么改口。
庾献嘉看了看在一旁昂然挺立的沈沅和路云仙,上前解开她俩嘴上勒的布条,问候道:“沈夫人现在可好?”
“谢谢庾皇后关心。”沈沅不卑不亢地说,“人总有一死的,没什么不好。”
庾献嘉捂嘴一笑:“你想多了。我问的是,你有没有哪里受伤,可还跑得了路?”
“跑?”沈沅诧异,但还是点点头说,“腿又没残废,当然跑得了。只是谁许我跑呢?”
“我呀!我许!”庾献嘉不等旁边那宦官出声,转身一下按着他的胸口,“你是受外头那位陛下的深恩,想为他效忠效死的?”见那宦官讪讪地缓缓摇头,庾献嘉挑挑眉笑道:“是呢!刘中侍虽然跟了外头陛下二十年了,算得上是心腹,可是在建德王府就是动辄挨打挨骂,还美其名曰‘教导’。进了宫,更是派黄中侍把你家中老母看着;你也不闲,看的是黄中侍的寡姐和外甥儿。这样,就像被他穿着琵琶骨一样,只能任他拿捏了。可是,这滋味儿啊,你懂的……”
庾献嘉当皇后时没有什么受宠侍寝、养儿育女的机会,只好把所有的心思放在了解宫中宫外各种局势上,以慰藉无聊的心灵。
这位刘中侍被她说得眼泪几乎都要下来:是啊,跟着这主子,一直都是一把辛酸泪,如今还遇到个横也是死、竖也是死的死局。命怎么这么苦啊!
庾献嘉轻轻拍拍他的肩,抚慰道:“他拿你当赌局上的喽啰,你还是可以选的,毕竟,今天一过,他哪有自由再去号令黄中侍?”
庾献嘉盯着面前这位宦官的脸色,见他果然是舒了一口气的模样,便伸出手说:“给我。”刘中侍乖乖地把手中的火镰和火石交到了庾献嘉粉嫩的手心里。
庾献嘉满意地说:“这才是聪明人。外头杨尚书令,日后地位不可限量,你想要在他手下活命——想要和你母亲一起好好活着,还是要押准了人。太极殿的后殿与这前殿有抄手游廊相连,左边名为含章殿的,我日常也住过很久,里头往后厨去的地方,门洞既窄,无法布置人看守,而又树荫极盛,穿身小宫女的衣裳,可以绕过虎贲侍卫的视线。沈夫人不识路,就请刘中侍带路吧,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她见那刘中侍还是犹豫,又笑道:“放心,这里的活计,我也不耽误你,管叫你两头不落空如何?”
她早有准备,从御案下拖出一个衣包,取出两件宫女的衣裳,带着沈沅和路云仙到屏风后去换。
沈沅问:“庾皇后,为什么要救我?”
庾献嘉反问道:“你能不能为我留一个位置?”
“位置?”
庾献嘉轻笑着,满脸都是激越得近乎疯癫的喜色:“你可以和他团圆,那么,就让我能死得其所吧……沈中书令都知道,也答应了我的要求。如果你们说话算话,我愿在极乐世界保佑你和杨寄,还有你们的新王朝平安万世!”她顾不得沈沅能不能听明白,伸手摸了摸沈沅的耳垂:“这对耳珰,看你日日不离,从那时在西苑时准备和亲就看你带着,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换过。是杨寄给你的吧?”
沈沅点点头,听见庾献嘉轻轻吁气一样的叹声:“真好!看来,除了一个位置,你还要舍一样东西。”
金耳珰不重,摘下以后也没有什么不适应。沈沅跟着刘中侍从侧门离开太极殿正殿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庾献嘉,她在屏风后面不仅换了耳珰,而且还换了一身鲜红织锦的嫁衣,头发没空细梳,却也用金簪认真挽成高髻,满脸都是明媚的笑容,两颊浮着羞涩的红云,仿佛是正要嫁给心爱之人的大姑娘等着上轿……
当她们离开含章殿的小门,像宫女们日常一样往后宫御厨的地方而去时,沈沅又一次回头,却看见了太极殿升腾起的巨焰,宛如硕大的火把直冲天空,金丝楠木散发着馥郁的香气,她仿佛听见庾献嘉裂帛穿云似的歌声,又仿佛只是幻觉。
“天下人何限,
慊慊只为汝!
……”(1)
“皇陵里那个,是庾献嘉?!”杨寄皱着眉,虚按着一只手:“等等!她为何愿意以死来救阿圆?”他回头看看沈沅:“阿圆,她和你认识?关系特别好?”沈沅摇摇头,她在准备到北燕和亲之前,与庾献嘉有一面之交而已,关系更谈不上好。
沈岭黯淡地一笑:“这也是我最存疑的地方,可是后来,也是这一条让我下定了下赌注的决心。鲍叔莲告诉我,庾献嘉……一直暗暗地爱慕你。”他黑白分明的眸子瞟过杨寄的眼睛,那眼神,始于懵,继以在眨动中流露出一点若有所悟,最后竟然皱起眉,太息了一声。
沈岭便继续说:“你告诉过我,庾含章曾叫庾献嘉出来招待你,还似乎有许嫁的意思,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庾含章雄心勃勃,再看好你,也未必舍得用爱女来笼络,后来一想,自然因为是庾献嘉自己的意思。她后来当了皇甫衮的皇后,如此美丽聪慧,却一直不得帝王的爱宠,宫中传说,她新婚的睡梦里,叫着‘将军’,帝后从此疏离。”
“我问过阿音,为了爱——哪怕是得不到的爱,会肯付出多少。”沈岭缓缓道,“阿音说,若还有牵挂,或许会磨灭情愫,随波逐流,但心里永远会有一根刺;若是无有牵挂顾惜的人和事,飞蛾扑火,是有想不到的兴奋力量——一如她当年在完全无法肯定的状态下,愿意等我,愿意跟我,愿意为我死。”
“她派鲍叔莲告诉我,彼时,皇甫道知已经威逼过阿圆,剑已经顶着脸,衣衫已经撕破了,但暂时还懦弱优柔了一下,没有敢下去手。可是,他只是担忧太多,并不是不敢毁杀一个女人。你们针尖对麦芒的矛盾,总有一天会发作到不可收拾,与其等皇甫道知盘算计较好怎么毁伤阿圆以摧折你,使一切难以挽回,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是正理。”
沈岭沉浸在回忆里:“……我自然不敢信任她,我问:若是真用逼宫的方式逼得皇甫道知无路可走,他就不会狗急跳墙?鲍叔莲应该和她商议得很透彻,立刻回复我说:会狗急跳墙,皇甫道知这个人其实骨子里卑弱,到了那样的时候,左支右绌,顾不得太多。太极殿里一把火,她与阿圆交换身份,但知死了人,却不知原本是李代桃僵。”
“等等。”杨寄摆手问道,“她纵使一心一念爱着我,愿意为我死,那么,与她救阿圆有什么相干?若是她心真的想你说的那样无所顾忌,难道不应该是……是盼着阿圆不在,而为自己争取机会吗?”
“因为,她曾经与阿圆有一面之交,对你们的感情深为感佩。她很聪明,阅这世情阅得很透彻,因而也很明白,横插一足,并不能带来美好的爱情,强扭的瓜是不会甜蜜的。所以,她更加宁愿换了阿圆的金耳珰,烧得一身焦黑、面目难辨,而以妻子的身份葬在你的墓穴里——父母双亡,姊姊离世,没有夫君儿女,亦无可牵挂之人——活着,对她早没多大意思,那么,葬在所爱之人的墓穴,而不是在恨了半辈子的名义上的丈夫的陵墓里,或许反而是她所求的意义所在?”
“陛下,庾献嘉真正是个奇女子,爱,爱到极处,恨,也恨到极处。她为恨,逼迫你速与皇甫道知翻脸,好为她阿姊报仇;她为爱,宁可自己送命,而选择与你同穴而葬,满足夙愿。”沈岭说话时略略仰着头,好像说的是一位华年早逝的可怜人,因而不胜感慨;又好像说的是一位远年知音,因而不胜赞许、不胜向往。
沈沅也是如有所悟的模样:“她当时问我,若是她成全了我们,我愿意不愿意为她留一个‘位置’。我当时没有听懂什么‘位置’,就敷衍地点了点头,后来才明白,原来是这个意思!”
沈沅说:“我为什么这么久才出现,一来想看看你是不是会真心为我难过。”她俏伶伶的目光瞥过来,杨寄既是生气,又是好笑——女人的脑子大概是进水了!
沈沅毫不惧怕这“天子之怒”,轻剜了他一眼又说:“二来呢,庾献嘉拿性命做注,希望为你、为她的爱情做点什么。她生不求与你同衾,死了想要偷偷与你同穴——这么一点痴念,我想着都心酸。你看,我们有活生生的日子可以过,未来地穴之中,待的是无知无觉的尸体,既然如此,你留一方棺椁给她,又有什么大不了呢?总不见得,现在还开墓穴、砸石椁、拆棺木,连入土为安的恩典都不给你的恩人吧?”
皇陵一封,哪能轻开!杨寄自然明白,也终于知道为啥沈岭一直要瞒着他了,敢情还是为了等皇陵建好,棺椁钉封,迫使他不得不就范。被耍得这样惨,他不由有些羞恼,目光又瞥向沈岭,带着刺儿似的。
沈沅拉着杨寄的手说:“阿末,我们能好好活着,拜她所赐,我已经比什么都满足了。那么,也就满足她一个心愿,也是让我不背弃承诺——不要去移动她的棺椁吧?”杨寄顿时把一腔子的气都消散掉了,回头想着庾献嘉的举动,也不由动容唏嘘。
她如此酷烈地做出惊人的选择,却还是逃不脱飞蛾扑火的傻气,她下了一个无望的赌注,只是为了自己成为焦黑的尸体之后,有可能和所爱之人,死能同穴。这样的炽烈,这样的决绝,又这样的深情!
杨寄心里沉沉的,但现在阿圆在他面前,沉沉的情绪又被温暖和光亮冲开。
未知生,焉知死。能现世与沈沅长相厮守,那么,在不知何时才进的墓穴中,多一个痴情人又如何?这是赎罪,也是感恩吧。
庾献嘉躺在他百年之后的皇陵中,杨寄倒也不算特别忌讳,何况,眼前活生生的大美人儿正含嗔带笑地乜着他,心里痒痒还来不及。他冲沈沅一笑,却转过头对沈岭说:“你胆子倒真大!”
“臣胆子可不大,只是用心权衡过。”沈岭微微笑着说,“她和她父亲一样,有勇有谋,为了自己的目标,名望可以不要,性命也可以不要。虽是巾帼,不输给英雄汉。唯有……”他顿了顿,才又说:“‘情’字难破,倒也让人同情。”
☆、第230章 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