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广济寺
何金艺这几年可谓诸事不顺。自家公公因为当年站了议和派的队,到现在还被圣人冷落。她去年又刚生了个闺女,按理说这是好事,可她已经生了两个闺女了。丈夫瞧着倒是好,可是总不如几个兄长出息,捐了个官开始一门心思安富尊荣,每日里还只管厮玩,诸事不操心。娘家一个哥哥还忽然瞧上了一个官妓,闹着非要赎身,连官都情愿不做,直接把老父亲锦乡候气倒在了床上。锦乡候府的织霞坊她带走了好些铺子,那是她的嫁妆。可这大半年下来,硬是被裁云坊挤压的再无分庭抗礼之势。她的资产缩水,连带着在夫家说话的底气都没那么足了----林林总总列出来,总有几条能跟袁家扯上关系。
幸好,她现在又有了身孕,特来望佛祖保佑,一举得男,风光风光。谁知道半路上又遇到了卫五。一鞭之耻没齿难忘!
她当初在姑娘的时候,就一门心思想着压倒卫五,眼看着她十七八了还没嫁出去,自己却是轻轻松松嫁入国公府当着受宠的小儿媳,很是得意了一阵。谁知道卫五竟然后来居上,直接当了一品夫人!让她恨得牙根都是痒的。不过现在,哈哈,让你风光,瞧瞧,生不出儿子吧?我也没有?哼哼,我肚子里可是还有一个呢!
她一眼看到了袁氏母女,娇笑三声,走上前来:“啊呀,这不是卫姐姐嘛?好巧啊。你也来拜佛。”说罢眼睛往书衡脸上一溜:“这是大姑娘吧,长得多富态,这脸盘子跟姐姐当初多像啊。啧啧,瞧瞧,多欢喜人啊,一张脸顶我家玉姐儿两张大。”
书衡的嘴角勉力保持着平整。
何金艺又瞅瞅了她俩身后:“姐姐你这是要走路上来?啊呀,真不愧是跑马长大的,比男人还气力足些,像我们这种深闺弱柳啊,走三步就喘气,尤其这有了孕更比不得一般身子。瞧姐姐,你就没事。”说完还努力挺了挺肚子。
袁夫人的嘴角也在努力保持平整。
何金艺的眼睛又转回了书衡身上,见她穿着桃红色玉叶钮彩绣撑伞龙猫锦缎交颈袄,头上乌黑的鬏,戴着红珊瑚珠金丝缠枝发环,项上还坠着一个璎珞盘丝金锁,粉嫩嫩苹果脸,红润润樱桃唇,白生生挺翘小鼻子。一条玉面藕荷里轻缎翻毛披风柔顺的落在周身,愈发衬得她玉雕的一般。
听着自己说话,竟然眸静如雪,神态自然,无一丝不悦显露出来,这教养气度先不说,单只着相貌就把自己女儿都比下去了。她这么打量着,心中更添了几分酸气怨气和怒气:“听说叫书衡是吧?听名字又是个当男孩养的?呵呵呵,瞧着模样,又是个要娇惯到十八岁的?”
书衡终于知道了她当年为何会挨鞭子。
袁夫人的嘴角弯成了下弦月,一双杏眼中燃烧的暗火眼看喷薄欲出。
书衡的眉头微微皱了一皱,袁夫人自幼便是脾气爆烈的,嫁人生子之后已经收敛多了,这贾何氏再作死下去,恐怕又会挨打。眼看着周围已经有不少人指指点点的议论起来了---书衡一点都不想被别人看笑话。
“娘。”软糯的声音忽然响起,书衡白白的小手握住了袁夫人随时准备着大耳刮子抽过去的右手。这轻轻一握,袁夫人满腔戾气便泯去了一半---她一直想当个慈祥的母亲,尤其在女儿面前要当淑女。若还是往日闺阁生活也就罢了,但现在却顾忌着书衡----总不能让大家觉得自己衡儿是悍妇教养的。
“娘,你看那个小哥哥。”书衡白嫩嫩手指指着滚落在台阶上的小和尚。“他流血了,好可怜啊。”
一尘不染的白石云梯上,一个小和尚捂着腮帮正从地上扎挣着爬起,不知道是不是磕疼了,竟然没有站起,又再次跌在地上。袁夫人使了个眼色过去,立即有身后的妈妈走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书衡细细看去,发现这小和尚身量瘦小,腰杆却挺的笔直,看上去低眉顺眼却难掩一丝傲气。僧衣滚乱了些,他站直以后先出手扯了扯衣襟。人倒是生的眉清目秀,白净的脸皮上三根紫红指头印,连带着半边天都肿了起来,嘴角还挂着一缕血丝。
“好痛哦。”书衡仰头望袁夫人。袁夫人因着自己多年无子,哪怕行在路上隔着轿帘也要对路边玩耍的男童多看两眼,更何况这小和尚生的这般匀净,又这般可怜。眼看着婆子把他带到了跟前,袁夫人便叫:“抬起头来。”
这小和尚原本还垂着头,视线一低,却恰好发现那矮自己半个身,一个苹果脸似的娃娃冲自己嗤的笑了,还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倒好似看出了自己的假装敬畏,当下有点不自在的挠了挠自己的光头,终于昂起脸。
这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瞳仁黑亮好比沁在冰水里的鹅卵石,透着一股勃勃灵气。袁夫人原本是要瞧瞧他的伤,这一看却是意外:“好个出息孩子。”她又问多少年纪哪里人士为何寄身寺院等语。这小和尚有一答一,并不多话,却口齿利落,透着少年人的清亮。
原来他叫王浩宇,秦州人士,今年十五岁,因为父亲去世,家中土地被盘剥,又受恶霸欺凌,便伴着老母一路连借带乞奔上京来,实指望皇城根下遍地金子,好歹某个生业。后来却机缘巧合,入了这广济寺当了和尚。今日有不少达官贵人来进香,他原本奉了方丈法旨回避,就躲在钟磬院里看书,不料却忽然听到传信,家中老母病重,这才顾不上那么多了急急忙忙冲下山。
袁夫人听了更夸孝顺,当即命人好生送下山去,又交待帮扶银米,找大夫看看他娘母子之类的话。王浩宇却也不客气,不装大,书衡原本以为他这么有骨气,多少得有点清高的,孰料他当即一揖到低,毫不犹豫:“如此便多谢夫人啦。”还是一个废字也无,说完便一躬身溜着书衡衣边飞快的跑下了台阶,害得那婆子唬了一跳,急忙去追。
书衡只觉得身边嗖的吹过来了一阵风,扫的披风边绒毛乱晃,她下意识的转过头去,只看到那光瓢的脑袋在太阳下熠熠发光。那小和尚冲下了一射地,又摆手高叫:“也谢谢小姐啦。”得,这才想起谢她。
经此一辙,周围人纷纷用取笑的眼神看着何金艺,指指点点的对象都成了她。不时还有“轻狂”“骄横”“不仁不爱”之语传来,何金艺顿时脸红涨成了猴子屁股,满口直道:“我又不知他是为了什么。”眼看着众人的脸色愈发精彩,她更是羞极添横,挺了挺肚子:“那不开眼的孽障方才撞了我的身子,若是伤了令国公府的大孙子,他十条命都不够赔的,一巴掌还算是轻的!哼,不像有些人,专挑着机会惺惺作态,我没事倒也罢了,我若真被撞着了,管用窝心脚把他肠子踹出来!”
书衡听了,不由得默默鼻子,喃喃自语:“这样子可是离淑女差的远了,怎么还能早早嫁了呢。”偏偏卫五不宜家的名声倒是传遍了上京。
袁夫人听了,嗤的冷笑,低声道:“人家当初可会装了。”紧接着,走上前去,轻飘飘一句:“寺庙里头打和尚,孩子面前打孝子,贾小奶奶好利爪。”说罢,抱了书衡迈步就走,再不看她一眼。
书衡被抱在怀里,紧跟着接话,一派天真:“对哦,佛祖还要保佑她生男孩呢,佛爷他老人家真是慈悲啊。”
周围顿时传来了低笑声,一帮衣锦披绣的夫人贵女看罢了热闹,这才散去,又有几个走上前来与书衡母女问好。袁夫人和气的笑着一一给书衡指认:这是寿昌侯府二奶奶,这是宁远侯府大夫人,这是某某夫人,这是某某诰命----大抵非富即贵,名流人士。书衡一一见礼,因为年纪尚幼动作还算不上顺畅但模样却十足的乖巧,又博得一片称赞。
在这些人中,她唯独注意到一个女孩,翠绿交颈长身袄,胸前绣着折枝玉兰花,齐膝露月白洒金遍地绣暗宝相的湘绫裙,即便带着纱帽书衡也能感觉到那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那女孩随即便消失在了人群里。不知为何,书衡总觉得那眼神有点不友好。
及到了山上,袁夫人又掸了衣净了手,方在大雄宝殿前诚心进香,书衡也认认真真在蒲团上跪下,毕恭毕敬的磕头,心中默默诵念。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望他保佑她前生今世的两对父母福寿安康。而她,袁书衡要做个幸福的人,关心粮食和蔬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袁夫人看女儿明明小小的一只,却是一本正经的大人模样,好笑之余更觉得欣慰。欣慰之后还微有失落,要是书衡是个男孩子那该多好。
走出宝殿,它的后院种着两排不老松,放着一只双环纹蟠龙卧虎大莲缸,缸里种着几茎莲花,养着几尾锦鲤----还是宫里太后送的。不过今日,书衡和袁夫人却不看莲不看鱼,视线被竹竿撑起的纱幔吸引了。只见庭中垂挂着的长长两排黄幔,上面刻福刻卍,颜体字抄写的蝇头小楷满满当当,书衡定睛看去不外乎佛教经咒之类,袁夫人一路走一路欣赏一路感叹:“不晓得是哪位,这么大的诚意,这么大的愿心。”
“阿弥陀佛,贫僧打搅了。”一声响亮的佛号忽而庭前响起。书衡乍听之下,只觉声音清宏,如闻铜磬。转头看去,便见到一位僧人披着锦澜袈裟站如青松,气度洪如沧海,和如春日,一眼望去便会让人生出一些“立地成佛”“普度众生”的词汇。如果这世界有隐藏的武侠设定,那他一定是一位绝世高手。
“不敢不敢。”袁夫人已忙忙上前,合手行礼:“明修大师。俗妇见礼了。”
明修大师的模样看起来是中年人,但也不知用了什么养气的法子,或者得道之人便是这等姿态,你若说他五六十岁也会有人信,说他二三十岁,那看着也不假。因着袁慕云曾与明修大师论禅,相谈甚欢,所以袁府与明修也不能说是有交情,但确实也被明修高看几分,大抵归入了有慧根的那一类。这次两人本也打算拜问,求指点的,却不料大师主动现身了。
☆、第19章 广济寺
明修大师佛目含慈,行至两人面前,笑道“夫人,小姐,家中诸事安好,定国公安好?”
袁夫人笑道:“托佛爷的福,一切都好。”因又问道这些佛经幔帐系何人所捐。明修笑道“乃是太后老人家大发宏愿,为着今年秦中大旱,求佛祖慈悲,怜悯众生。”袁夫人听闻少不得也称颂一番,并当即表示愿出自己一份力。书衡却想有了旱灾不是应该赈灾吗?要求神不也是求龙王吗?太后想求的是观音净瓶露?难怪贵妃姑姑前些日子赐了串迦南佛珠并一个羊脂白玉比目磬出来,原来后宫最近都忙着这些事。
明修大师身为方外之人,却能得到一帮贵人看中扶持,长期游走高层,便有着世外高人的形象又如何会真的厌红尘绝富贵?书衡乱七八糟想着,袁氏母女已被引入讲经堂,奉上了茶水。明修笑道:“这原是佛前收起的金掌玉露,烹的新贡铁观音。二位尝尝。”袁夫人连声称谢,又连声赞好。随后,又少不得添些香油钱。
与书衡不同,书衡虽说已不在一门心思崇仰科学,但对宗教之类诚心是有,敬畏之心却无,袁夫人却是切切实实的受宠若惊。明修大师因为自己的见识和修为,连太后都恭称一声佛老,一般的人轻易瞻仰不到佛颜,而她们今日不仅被大师主动接近了,还请入室内奉茶,实在是莫大的荣光。袁夫人觉得自己真是三生有幸受到了佛荫。
“-----那灵知年纪尚幼饱经患难,却也自有一份福缘,老僧在这里先谢过两位搭手了。”
明修大师先讲了一番轮回,又说了一番因果,末了,话题一转提到了山门前那个小和尚。书衡听了暗暗吃惊,这大师是明字辈,广济寺目前也有了五代僧人,明,灵,空,智,圆,那个落魄的小和尚竟然排了第二辈,灵字辈,难不成竟是这明修的嫡系传人不成?袁夫人自然也想到了,随即心里既惊又喜,她也没想到这随意的一出手有这么大的效力,难怪大师特特出面,亲自请两人喝茶。这倒是多亏了书衡,否则她急火攻心,说不定真会跟何金艺闹起来,白白的让人看热闹不说,自己也折了面子,再加上扰乱佛庙清净,只怕佛祖也会不悦。她看看书衡,便是早认准了女儿是个福星,如今还是忍不住喜上眉梢。
趁着今日感情热络,气氛刚刚好,袁夫人含而不漏,委婉晦涩的寻问添丁一事。书衡在身旁听的心里微囧,忍不住偷笑:这种事不问相公反倒来问和尚。袁夫人面上还算镇定,可眼神中的急切却已经出卖了她。明修大师拈着佛珠唇畔含笑的姿态可比当初拈花迦叶:“夫人不必过虑。该有的,总会有的。”
书衡更囧,觉得大师真是会说话。若是将来有了儿子,那这番话自然是预言,还宽了袁夫人的心。若是将来还是没遗憾未能得子,那这番话就变成了含蓄的提点:不必过虑。不要多想,命里不该有的,强求不来。但看看袁夫人眉梢眼角,藏都藏不住的兴奋,显然只想到了前一种-----这样也好,书衡默默的想。
得了佛口金言,袁夫人心情倍爽,回到府中命人抬了大筐的铜钱,大筐的白馒头施舍穷人。又安排人下去犒劳自己的福星,自家裁云坊的衣服,掬霞坊的胭脂,天宝阁的首饰,成箱成匣的往她小房子里头送。但书衡面上却也未有太多兴奋之色,下人纷纷称奇,有的说大姑娘到底是公府气度,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是那种眼皮子浅的,有的有说这是咱们姑娘有佛性,跟公爷一路,并不高看绮罗玩器。
最近连着几日阴天,空气中添了嗖嗖冷气,穹幕低垂,压在四合院上空,让人心中不由得阴郁。书衡穿着烟柳色银错金蝶戏牡丹长袄,罩了明紫色双绣卧兔外裳,头上斜斜戴了一支堆纱米珠花,伏案抄书顺带习字。没有多余饰品。
其实未穿越之前,书衡瞧着古装剧里那些精巧华丽的首饰也喜欢的不得了,今日真遇上了,却觉得那些女子也真不容易,这金的玉的银的石的可都有实腾腾的重量在。她如今年幼,自然无人计较,可袁夫人出门一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卸钗换装,直说坠的脖子酸。上次进宫朝贺,贵妃姑母那按品大妆的一整套头面足有五六斤重,看着都累,罢了宴就命宫女捏肩膀揉颈子。书衡上次试着戴绞丝嵌珠双鱼对口金镯子写字,结果发现原本就腕力弱笔力不够,如此以来不仅很快手酸了,而且字还更加看不如眼了。索性,从此以后,凡不见外客,那钗环首饰一切从简。
她略抄了几段《尚书》,写足一百个大字,便由着蜜桔过来拾掇桌案。她转了转脖子,走到旁侧的灵芝纹紫檀条案前,那上面放着荷叶形细雕五彩花卉骨瓷坛,坛里养着两尾锦鲤,还是忠义伯府老太太听说书衡爱看书写字特意寻来的极品雪里金,据说看着明眸转睛再好不过。这边蜜糖接了厨房送来的食盒,蜜桃蜜枣便来伺候她洗手。
“藕粉桂糖糕,松瓤奶油卷酥,紫薯山药梅花饼,果仁椒盐面果。两甜两咸,都是小姐平素爱的。”蜜糖放碟安著,细细叮嘱:“夫人说最近天短了,小姐莫睡中觉,吃了东西,多玩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