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胡元捷也拖着他伤了的腿脚,慢慢挪车了马车,四下忘了一眼:“在下可真是倒霉啊,上回遇到匪寇就算了,这回又遇到山体崩塌。”
苏晋听他这么说,不由多看他一眼。
这满山的火|药味,胡元捷没道理闻不出来,但他却不说破,一是因为他尚在大随境内,不管大随与安南日后日和,他的命还在这些随人手里。二是因为他知道这□□绝不是太子殿下埋的,也绝不是为了害他,否则朱南羡不会派六百兵卫随行保护,说穿了,他知道他自己就是一条被殃及的池鱼。
苏晋初识胡元捷,觉得他有些轻浮,不明安南的胡皇为何要派他出使,而今见识了他这一番堪破不说破,觉得反倒是自己识人浅薄了。
她思索了一下,分外诚恳道:“使节大人见谅,苏某回宫后,一定将此事如实禀报殿下,必会给您一个交代。”
她又四下望了望,说道:“这里地处辽阔,山上有落石,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使节大人您还能走吗?”
胡元捷一阵沉默,半晌,才说:“我的双腿都受伤了,你这身形,恐怕背不起我。”
他的身形是安南人少有的高大挺拔。
“但你说得对,我们必须得走,一旦下雨,遇上泥流,你我就没命了。”胡元捷说着,仰头看向夜空,厚重的云层已将月遮了一半。
他努力撑着站起,左腿已不能着地,右腿似也有扭伤,但此刻夜只能在右腿借力行走。
苏晋自一棵枯木下拾来一根粗木枝递给他作杖,然后将他的手架在肩上,吃力地扶着他往前走去。
这是山中暗夜,月色本来就淡,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两人每走一步都满头大汗,心里也没底,但他们知道,一步一步往前走至少有希望,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山中时不时传来落岩的声音,周遭已有水星子的潮湿气息。
就要落雨了。
苏晋平生已无数次遇到绝境,无一不是凭了“不懈”二字走到今日,一滴雨水打在她的额上,混在着她额伤的血里,顺着面颊滑落。
她将胡元捷的手臂往肩上架牢了些,说道:“若雨势变大,我就背你走。”
苏晋想,她不能死,朱南羡还在宫里等着她。
胡元捷也不能死,大随已伤痕累累,经不起与岭南一战,她非但要为她的殿下尽忠,这也是她身为人臣,万民之臣的责任。
胡元捷有些意外地看了苏晋一眼。
见她只顾埋头看路,掺着他往前走,不由自主也将手里的木杖握得更紧了些。
又有三两滴滴雨水打在身上,是真的要落雨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丝亮光。
胡元捷原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他阖目睁眼,又重新看去,那抹亮光竟真的是一个举着火把的人。
“苏大人,你看。”胡元捷道,随即叫喊道,“喂,那边那个——”
那头的人听到动静,朝他们这里走来。
火光烈烈,来人身形修长,面容沉静,五官如画,一双冷玉似的双眸犹如雾掩。
苏晋认出柳朝明的瞬间就愣住了。
白屏山里是什么情形她岂能不知?中夜难视,地险难行,山中又有坠岩,此刻落雨更有泥流滑坡的危险。
她张了张口,想问柳朝明为何要来。
可这一回,她竟有些问不出口了。只是因为恩师之托?因为谢相与老御史的至交之情?因为在都察院做了两年同僚?
心中不知有何,忽然出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揣测。
可这个揣测一出现,她却又是震惊又是无措地将它压了下去。
苏晋想,一定是她想多了,想岔了。
柳朝明在看见苏晋的这一瞬间,缭绕在眼底的深雾一下悉数化去,寥落了一夜的眸光在释然之后静如深海。
他的唇角动了动,竟似乎是想对她笑。
但自他生母去世,他已许许多多年没纯粹地笑过了。
他早已不习惯展露这样的情绪。
于是只好将这自心头生的笑意溶于眼底,化作冷眸上,带着一丝温润月色的寂寥。
柳朝明没什么表情地走上前来,看了苏晋一眼,又看了看胡元捷,说道:“你拿着火把,我来背他。”
雨已成绵密之势,此地越来越危险了。
苏晋接过火把,垂着眼帘“嗯”了一声。
柳朝明背起胡元捷,又道:“往东走,那里有个岩穴,可暂避到明日早上。”
苏晋点了一下头:“好。”
胡元捷伏在柳朝明背上问:“柳大人竟是一个人进来的?”
柳朝明一面借着火光辨认道路,一面回了句:“有两名金吾卫随我进来,路上遇到落岩受了伤。”
苏晋听了这话,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他这一路寻来,想必也是险象环生,但他的神色确实清淡的,什么也无。
岩穴其实不远,三人走了一刻已快要走到。
然而就在这时,山上有几个巨岩像是终于不堪雨水的冲刷,轰隆隆地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