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采虽知这个叫苏榭的八成又在拿捏自己,偏生她之所言恰中要害,那封京师沈大人的手书的确有些蹊跷。
一扬袖,阴沉着脸屏退了衙差:“你既知道沈大人的用字习惯,想必不是空手而来,肚子里多少装了点东西,这样,本官可以放了你,只要你——”
“不,留下她。”
正这时,那名站在众人背后,高高瘦瘦的人影终于步入火色与夜风之中。
面目清癯,颧骨很高,正是舒闻岚。
苏晋老早就猜到等在那里的人是他,也知他今夜既与张正采为伍,必要所图谋。
但,只要有他有所图谋,她便暂不会落入险境。
各自算计各自的,谁管得着谁?
“舒大人,此人不过一名无知小徒,您只管等着下官将事情因由问明白,命人将他擒住便好,怎好劳动您的大驾。”
方才被苏晋牵着鼻子兜了一大圈,张正采面上有些挂不住,唯恐舒大人看轻了自己。
“无知小徒?”舒闻岚淡淡道,“张府尹,你这话却是僭越了。”
张正采纳闷,据他所知,这名苏姓书生从前虽有功名在身,不过位至七品都事,自己好歹是四品府尹,何至于僭越?
“方才站在远处,还以为只是一名寻常书生,未曾想竟是苏大人。”舒闻岚看向苏晋,半晌,合袖一揖:“苏大人,三年不见,别来无恙。”
苏晋亦回了一揖:“舒大人。”
这样的对揖礼,只有同级之间亦或品级相差不大的臣子间才可对行。
张正采愣了愣,方至此时,总算咂摸出些不对劲了。
“舒大人,苏榭当年不是在都察院历经司任七品都事么?怎么,怎么……”
怎么会与舒大人是旧识?
怎么能与他行对揖礼?
怎么会知道沈大人的用字习惯?
“苏榭?”舒闻岚似乎有些意外。
他看了一眼张正采与他身后一群一头雾水的府官们,笑着道:“她不是苏榭,她正是当年以登闻鼓之案一力参倒三殿下,出使安南换得大随南境四年无干戈的刑部尚书,一品内阁辅臣,苏时雨苏大人。”
夜风已成呼啸之势,卷枝而过,簌簌叶声恍若兽鸣。
张正采闻言大怔,双腿颤了颤,径自跌退一步。
他一时竟不敢去看苏晋,半晌,只嗫嚅道:“可是、可是那位苏大人,眼下不是该在宁州服刑吗?”
“正是呢,”舒闻岚又笑了笑,“本官记得,当年苏大人离宫,是柳大人为您定罪,亲自目送您上的囚车,而今苏大人出现在蜀地,该是个什么说法呢?”
他话里有话,苏晋听得明白。
但她没答。
昔年之争,舒闻岚也涉足其中,彼此都是局中人,该知所谓功过,所谓罪名,都是流于表面的浪头浮花,风吹便散,雨落即碎,连是与非都要付与渔樵闲话,哪里还来什么说法?
“舒侍郎此番,是在问本官讨说法吗?”
东院拱门左右洞开,一个清寒的声音自门内传来。
柳朝明未着官服,夜风里,一身素色曳撒如月华,袖口描了三片叶,冷玉作眸,眸敛深深雾,是故人眉眼。
故人眉眼依旧。
第233章 二三三章【修】
苏晋不是没想过墨轿里的那位大人是柳昀。
需用异色与二位钦差区分开的臣工统共那么几位, 若非皇亲国戚,便只几名被封过爵的,再就是柳昀,摄政兼首辅。
她虽猜到, 很快又否认了这个想法。
朱昱深亲征安南,柳昀与青樾共理朝政,这个当口, 他为何会出现在蜀中?
苏晋又看向柳朝明身后的两人, 顿了一顿,认出此二人乃锦衣卫副指挥使韦姜, 以及当年她被流放,送她入江西的御史李茕。
雨忽然落下。
风刮了整晚,雨势却不大, 零星几点稀疏浇洒, 反像是云头无端起了善意,要安抚这一夜风不止。
直至落了雨, 柳朝明的目光才不经意落在苏晋身上, 略作停顿, 又移开, 声音很淡:“你怎会在此?”
苏晋有些无措, 不知当怎么面对他。
三年前一场刻骨之痛, 如今回想依旧心悸, 可三年过去, 痛未平, 恨却淡了,或许是她终于以一句“成王败寇”说服自己,若当初赢的是她,他的下场,未必会比现在的自己好。
但也没有恩可言,并不感念他最后待自己的慈悲,亦不想去计较是否是他救了朱南羡的性命。
那个旋涡中,谁欠谁,谁负谁,原本就说不清。
于是只好恩怨两相忘,反将回忆追溯得更远,到秦淮暮春的烟雨天,到他问她是否愿意入都察院,从此跟着他,做一名守心如一的御史。
轮回往复,只好做回最初的恭敬姿态,认真施以一揖,答:“因偶然得知蜀中平川县县令假借新政,欺民霸田,想上访,未想竟遇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