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全然暗了,初春寒气还未褪尽,至深夜,凝成浅浅的一团雾,直到寅时还散不去。
城郊的小溪口除了石碑便是荒草,前几日路过还是枯蔫萧条,一夜春风过,借着浅淡的月色也能瞧出勃勃生机。
马蹄声由远而至,苏晋赶到时,阿山已等在此了。
苏晋下了马,对着深墨色的夜空高声唤了句:“阿福——”
须臾,便有扑棱之声响起,一只白极了的鹦哥盘旋在上空,似是要回应她,发出一声清脆鸣音——竟是一路跟着苏晋的马飞过来的。
苏晋抬起手臂,阿福机灵极了,收了翅膀,便歇在她臂上,乌溜溜的眼珠子四下转了转,讨好般叫唤:“殿下,十三殿下——”
苏晋的目色柔和下来,对阿山道:“它叫阿福,是当年晋安陛下赠与我的,他把它从冬日的树枝上救下来,说它遇冬不死,是一只福鸟。”
她取下挂在马鞍旁的鸟架子,又道:“阿福跟了我很多年,它很机灵,认得人,也认得这个鸟架,不畏寒也不畏热,只是贪吃贪睡贪玩,每回它睡醒了玩醒了,到你跟前来讨吃的,你喂它些麦粒,麻籽就好,喂些水。”
阿山接过鸟架子,道:“是,末将记得了。”
苏晋于是笑了笑,让阿福跳到自己的掌心,双掌并在一起,往空中一抛,阿福一下腾空飞起,先是欢快,后又觉出几分不对劲,盘旋着,似在留恋。
苏晋望着它:“阿福,去吧,从今往后,代我陪在他的身边。”
愿你的福气能常伴他的左右。
愿他此生无论在天涯海角都能平安顺遂。
然后告诉他,古有将士出征,家中发妻盼归,阿雨这一辈子,都会等着他回来。
寅时过半,天边露出一丝微光,浇洒在阿福的白羽上,在半空盘旋的鸟似是终于听明白了它主人的话,张开翅膀,追着骏马,朝天地风起之处飞去。
第267章 二六七章
一连几日,宫中号角连连, 北大营出征的将士分批在咸池门外集结, 迎着春晨的第一缕曙光, 向北方行进。
正月十一,塔格草原上的探子又传来急函,粗略估计, 赤力与北凉整合的大军逾一百二十万之众。这是大随开朝以来所遭遇的最大战役,收到急函的当日,朱昱深便下令自西南与湖广都司再抽调三十万大军。
正月十四入夜后,整个随宫灯火通明。
翌日晨,朱昱深就要亲征了, 饶是开朝日还没到,满朝文武业已回宫,与出征的将士一齐陆续集结在咸池门外, 要为这位身经百战的帝王送行。
吴敞刚退出谨身殿,便见柳朝明迎面步来
“柳大人,您来了。”
柳朝明问:“陛下已歇下了?”
吴敞叹了声:“哪能呢, 先头苏大人来回禀屯田案的结审事宜,陛下与他议完,也就倚着御案打了个盹,方才醒了, 说还余了几份折子没看完, 今夜不歇了, 杂家也是刚送了参汤进去。”又问, “柳大人这是要见陛下?杂家这就进去通禀。”
其实御案上大部分折子已送到流照阁柳朝明处,朱昱深手里这几份是兵部临时上的,与军情有关。
他看完,站在沙盘图前思虑北疆的兵马防卫,听得殿门一声响,没抬眼,只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柳朝明揖道:“陛下即将要出征,臣过来请示陛下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朱昱深道:“已没什么了,政务交给你,朕终归是放心的。”
他已换好铠甲,只是未戴头盔,沙盘图旁的剑台上,静静搁着一柄“世上英”。
殿中灯火幢幢,柳朝明的目光落在“世上英”上,稍愣了愣。印象中,朱昱深第一回挂帅北平前,他去王府拜访,看到的便是如斯场景。
彼时柳昀才十六岁,站在充斥着冷铁之气的四王府,听朱昱深问:“柳昀,你可有什么珍贵之物?”
此生寥落,只有两人待他深情厚谊,一个是早早过世的母亲,一个是后来收养他的老御史。
他自腰间解下一枚玉玦,往前递去:“这是我母亲唯一的遗物,殿下若看得起,聊报当年自柳府逃出,殿下的相救之恩。”
玉玦温润,淡白色泽微微生光。
朱昱深却道:“本王不要你相报,本王只愿以此为信物,与你立下一个君子盟约。”
他接过玉玦,往地上一砸。
在柳朝明怔然的目光下,那枚几乎与他性命一样重要的玉玦碎成四块。
朱昱深将碎裂的玉玦收起,从身后的剑台上取下一柄通体如墨,淬着鎏金暗纹的佩剑:“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今日,与你立下盟约,日后登极,愿得你相助四回。
——而本王也当许你三诺。
——北境战乱,民不聊生,我明日清晨,会自请挂帅征战,这第一诺,本王便许你北疆太平。
宫禁中又响起号角声,是寅时将至,出征的将士已在咸池门外集结好了。
朱昱深将目光从沙盘上收回,取下“世上英”:“走吧,随朕一起去咸池门。”
夜还是最深最暗时,两人一起步下墀台,穿过宫廊。
朱昱深道:“苏时雨此前来过来了,屯田大案已快审结,四十六桩案子,各地的涉事官员该处置的处置,等她上了折子,你看这办。”
柳朝明点头:“是。”
朱昱深又道:“涉案大员中,杜桢与任暄,一个贵为户部侍郎,一个贵为吏部侍郎,苏时雨的主张是拉出午门,当街问斩,将罪行昭告天下,但朝中老臣均为任暄求情,毕竟他袭了他父亲的长平侯爵位,伤了旧臣颜面就是伤了天家颜面,你怎么看?”
柳朝明道:“此事臣知道,几位尚书大人与致仕的老臣也到臣这里说过,但臣的看法,与苏时雨一样,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