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在京城里的所有子孙都到了,乌压压地跪了一地。
他这一生,长大成人的儿女共有三十多个,十九个儿子,十五个公主,他们又替他生了许许多多的孙辈,年长的已成家立业,第四代已在襁褓,年幼的才牙牙学语,天真可爱。
“都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
“父皇!”
“皇祖父!”
他们抬起面孔,无论真情假意,皆是眼眶微红,涕泪难忍。
他坐在椅子上,一个个慢慢看过去,想要记住他们的脸:“很好、很好,都是好孩子。”
儿孙绕膝,盛世太平,他这一生,总算对天下、对自己有了个交代。
“皇祖父。”皇帝勉强叫了声,“御医来了……”
他摆了摆手:“是时候了,不必如此,人皆有一死,我毕竟……”顿了顿,苦笑道,“我毕竟只是个凡人。”
能活过百岁,已是她昔年的馈赠。
“我如她所言,无病无痛,活到寿终。”随着死亡将近,那些轰轰烈烈的事反而记不大清了,唯有昔年和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逐一浮上心头。
原来,几十年来,念念不忘到而今。
“当年,她说盛世,我说未至,到了今天,方才不负所托。”他突然开口说起往事,不知道是说给他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无愧于心,就是不知道她是否修道有成,过得好不好。”
皇帝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卓煜低下头,抚摸着怀中的木匣,淡淡道:“我死以后,将此物与我同葬棺中。”
“是。”皇帝应下。
卓煜又道:“其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紫宸宫留给你,白露宫我带走了,今后与我同埋地下,也免得她回来时,不认得住的地方。”
她走以后,白露宫就此封存,再也没有住过别人。可是,他总是会死的,后来的子孙不会再惦记着她,许是会再住人,许是就此拆了。
所以,他要把白露宫带走。
“我死以后,你多半是要完成你父亲的意愿,替贵妃追封的。”他弯了弯唇,笑意凉薄,他的儿子顾念他在位,不敢追封贵妃为皇后,可是他死了,一个尊位总是少不了的。
皇帝鬓边有了汗:“孙儿万万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死都死了,还能拦着你不成?”他淡淡道,“皇后的位置,她是早就不要了,只是贵妃……呵,也罢,你要封就封吧,埋得远远的,别叫我瞧见,活着的时候是给你父亲脸面,死了就别来烦我了。”
皇帝哭笑不得,恭敬地应下了:“是。”
沉默了会儿,卓煜又道:“我死以后,神女祠怕是要就此荒废了。”
当年,有个后妃被归尘子玷污,不得已,只好一死。她问为何错在归尘子,却要那个女人自尽?他回答说,世道如此。
她就没有再说。
他不知错在何处,后来时时想起,慢慢揣摩出了些许她的心意。
于是,二十年后,他以皇后修道有成为名,为她建了神女祠。
神女祠里收下了许多被抛弃的女婴、失贞不洁的未婚女、为夫休弃的下堂妇,他勒令她们侍奉神女“赎罪”,从内库拨了钱财,供养她们直到终老。
即便身为帝王,也有改变不了的世道。
他能做的,便是在世道之下,给那些女人一条活路。
如此,她会满意吗?会不会高兴呢?
只可惜人力有穷时,他是会死的,不能永永远远地替她留下这一方净土。
他做到了今生能做的一切,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能了。
卓煜轻轻地叹息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有些累了。
耳畔响起被压抑的哭声。
真奇怪,平时他们喊得再响也听不见,现在却耳聪目明得很。
“陛下。”他又听见了,不过这个声音耳熟又陌生,仿佛是阔别许久的故人。霎时间,无数往事争先恐后地涌上了心头,历历在目,好若就是昨夜才发生的事。
记得月下初见,你娉娉袅袅,宛若山中精魅;记得一路相送,你处处照料,我谑樊姬之德;记得白露宫里,恩爱又缠绵,恍若温柔梦乡;记得花朝月夜,共听寻仙记,叹过仙路难走……
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陛下!”
声音越来越近了,他弯起了唇角:原来真的是你,你来接我了吗?
“卓煜。”她哽咽着,轻轻说,“永别了。”
永别了,渺渺。
他想着,永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
荏苒七十年,巫山梦已觉。
山陵自此崩,尘缘永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