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文臣武将的不管与谁相和还是不相和,皆言笑宴宴,唯独城门校尉孙礼一言不发一个人自斟自饮,吃菜嚼肉。
他赋闲几年,刚得城门校尉不到半年,一脸的不高兴不知是甩给谁看。杨宴眼睛一睨,同邻座大司农高元则先低笑说了两句,高元则对孙礼毫无兴致,很不合时宜地对杨宴说:“管他作甚,天下农事、盐铁是我要操心的,而吏部选官择贤是你要操心的,余者,泛泛矣。”
莫名其妙被这干瘪老头子抢白,杨宴后悔跟他说话,高元则自出仕以来为文吏治为武兵治都是一把好手,朝廷上下公认的高才,但为人急介,连重用他的刘融也不太爱搭理他。
果然,高元则抚着山羊胡子居高临下瞥杨宴几眼,说:“我看平叔你脸上血色几无,想必行散过度,非长久之道。”
杨宴很头疼地答道:“不劳大司农费心,不能长久也好,省的一把年纪多嘴多舌惹人烦,大司农说是不是?”说完,满脸的兴味对着高元则。
这样的揶揄,高元则自然听懂了将脸微沉,最终说:“忠言逆耳利于行。”那语气,很是感慨的样子,目光一落在杨宴华美的衣饰上滚来滚去,悠悠补道,“天官循夏侯太初改制,车舆服章,需皆从质朴,当以身作则。”
言毕,拍拍自己身上的旧衣,继续捻他的山羊胡子去了。
人老了就总爱说教,杨宴嘴角一动,敷衍地笑笑,素来把高元则的话全当耳旁风,转头遮袖饮酒跟大将军刘融说了句什么,刘融皮笑肉不笑的:
“孙礼这个人,说好听了是刚直,说难听了就是不识时务,倘不是众人说情我要给三分颜面,他哪来的城门校尉可做?当初,处心积虑毁我名誉,我已是宽宏大量了。”
孙礼是先帝薨逝前指派给刘融做大将军长史的,他是良将,早年曾在扬州助都督王凌打下过几场凶险之战,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后归中枢尚书台,与尚书令桓旻尚书陈泰等皆交好。此刻,就坐在白发苍苍的尚书令身旁,问完太傅的近况,冷眼旁观,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他跟刘融的龃龉,起于两人性情不投。孙礼是爆炭脾气,不点也炸,刘融身为首辅是自幼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私取官物,侵占外戚良田等也不以为意。
诸多不合法度的事情,看在孙礼眼中,总忍不住今日相劝明日相劝,劝来劝去,刘融痛恶极了,索性把他外派去做了冀州牧。
然而,就在此间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陈年旧事,让两人关系再度恶化。冀州清河郡同平原郡为地界争吵不休长达八年,待孙礼上任,时为太尉的桓睦曾亲自叮嘱过他:
“此处争端已久,希望你能将政令完善,公正分明。”
这件事怎么会难呢?孙礼一上任便从府衙的仓库里翻出先帝为平原王时所作的舆图,一目了然,地界清晰,这块地当是平原郡的。
无奈刘融倾向于清河郡,轻飘飘一句“图不可用,当参异同”打发了他,孙礼顿时气极,不等朝廷回复上表将刘融骂了个狗血喷头,当即束带穿履,辞官卸任。
孙礼刚正不阿,脾性又烈,刘融何曾被人这样毫不留情的骂过,隔着纸张,也好像看见了孙礼那只糙手险险就要戳着自己的鼻子骂人。震怒之下,命杨宴等人立刻上书弹劾孙礼诽谤重臣,罚他五年内不得做官。
五年就五年,孙礼压根不在乎官位,就此家中闲坐。直到时人反复求情,小皇帝见舆情压不过,问了刘融的意思,才勉强封了个城门校尉。
酒酣耳热之际,大殿上忽送上来一封急奏。小皇帝打开来看,底下一干人便都先停箸搁盏,屏息凝神等小皇帝皱眉问:
“匈奴王和鲜卑勾结,又犯边境,该让谁去呢?”
本朝名将,凋零大半,但坐下就有一良将,众人只道今日真是凑巧。不约而同想的都是孙礼,桓旻也低声劝他:
“既在洛中郁郁,何不请缨,征战沙场报国尽忠去?”
话音刚落,刘融假笑着起身,手一指,殷殷对皇帝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陛下怎么忘了昔日在芍陂大败吴将的孙德达呢?”
小皇帝目光一调,旒珠撞地轻响,隔着老远,看到了尚书令身旁一双虎目炯炯的孙礼,上下打量一番,暗道此人堪用。
旁边,杨宴等刘融一落座,那张姣好面容上笑得气定神闲:“天赐良机,大将军一举两得。”刘融笑而不语,颇为得意地把酒一饮而尽,“等太初熟悉了长安军务,我便奏请陛下伐蜀。”
孙礼闷着头地出来领命,人跪在那儿,听内侍官抑扬顿挫地把口谕一宣,叩头谢恩。
这再回席,左右莫不道贺,却也咂摸出别样的意味来。交头接耳,议论得好不热闹。
直到玉绳低转,筵席散了,孙礼几步追上席间也同样寡言少语的桓行简:
“子元,我要去探望太傅。”
天色已晚,如此迫不及待,桓行简波澜不惊冲他微微一笑:“好,将军与我同去。”
出了宫门,两人上车,孙礼比桓行简年长许多面对着个晚辈,不好发作,憋了一肚子话。甫一下车,忿忿随桓行简来到桓睦的居所,在门口等了片刻,桓行简才引他进来。
“太傅,将军马上就要新拜并州刺史,为护匈奴中郎将了。”桓行简立在榻边,浅笑说,一面命婢子奉茶。
桓睦咳了两声,看孙礼只咕嘟着嘴一言不发,坐也不肯坐,茶也推开了,打趣他:“德达,卿得并州,是嫌弃官小了吗?今当远别,何不欢也!”
孙礼摇头叹息:“太傅,这话未免太小瞧我了!我岂是贪恋官位之人?唯一颗报国之心!”说着冷笑,耿直道,“我本以为太傅是可比伊尹、吕望的人,上报先帝之托,下建不世功勋,如今,太傅倒好,两脚一伸在这府里头做起富贵闲人来了,不管社稷将危,大厦欲倾,这,才是我今日不快的缘由!”
见他恨恨甩袖,不多时,竟两眼泛泪涕泗横流,桓睦沉默顷刻,安慰道:“别哭了,你到并州去是要打匈奴鲜卑,这是当务之急,洛阳的事先不要管了,暂且相忍吧。”
孙礼却继续道:“太傅久病不出,已经不知道中枢什么光景了吗?尚书台虽有令弟为台阁之首,可底下一众尚书,已皆为大将军亲信。自正始二年来,辞官的又岂止我一人?昔日追随文皇帝先帝的贤者,多被排挤,就连太傅,恐怕下一步就要归老田园了!”
“田园有田园之趣,那德达的意思,想要如何呢?”桓睦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他,捶了捶腿。
“自然是请太傅太尉等功勋老臣重返中枢,主持公正,匡扶天子呀!大将军富贵丛中长大,骄纵蛮横,怎能是托付社稷的人呢?”孙礼激动到一抹胡子上的泪水,殷切不已。
桓睦呵呵笑了两声,一摆手:“德达先去并州吧。这样的话,在我跟前说便说了,莫要在别人跟前快言快语,以免惹祸。”孙礼无奈,起身拱手说些“太傅保重”之辞,由桓行简亲自送了出去。
夜凉下来,徒剩孤灯残酒,孙礼默默看了看熟悉的府邸,草木凋零,冷风呜咽,又是一度年华轮转,于是停顿回身,对桓行简说:“子元留步吧。”
“将军此去,也要保重身体。”桓行简淡笑拱了拱手,走下阶来,亲自为孙礼牵马,缰绳一交,见年近五十的人身形依旧矫健敏捷,一踩马镫,在马背上对桓行简又道:
“我明日再去拜别太尉,今日叨扰了!”
说完,呵斥一声,夹腹扬鞭驱马驰进了暗夜之中。
孙礼一走,桓睦立刻掀了被子只着袜从榻上下来,对着那八个大字沉吟不语,桓行简进来,看到的就是父亲负手而立的清矍背影。
“人走了?”
“是,将军说,明日要去拜别太尉。”
桓睦转过身来,目光一沉,犹似鹰视,锐利非常哪里还有刚才半分萎靡不振的模样。
“你都看到了。”
“不错,大将军已经得罪了很多人,庙堂之上,有功勋故旧。后宫之中,有皇室外戚。”灯光照在他年轻光洁的脸上,笑容玩味,“能把这么些人同时得罪光,也非易事。”
桓睦从鼻腔里漫出悠长的一道沉吟,手轻抚着烛火,问他:“你看,孙礼这些人都是什么打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