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捂着嘴, 呛咳得满口酒香。

师兄放下手, 啼笑皆非:“私奔?”

“我考虑过了,师父能带上, 阿拉斯减也能带上, 他在凡世过得如鱼得水十分快乐,并不一定要在辰极岛上卧着。其他人嘛,也能定期书信往来, 知交天涯也不会零落……”

“师妹。”他好笑打断她的碎碎念,“可是,我们为什么要私奔?”

谢蕴昭撑着脸,理所当然道:“自然是为了不被你甩掉……就是被分手, 分手,懂吧?”

卫枕流握着酒盏。这一套酒具是晶莹剔透的青花瓷, 酒杯一共十二只,每一只都绘了当季的鲜花。现在他摩挲着的便是七月的兰花杯;手指修长, 指尖有一点剑气留下的白痕,恰好拂在兰花花瓣一侧。

兰花酒盏被轻轻敲击出通透的微响。透亮的杯壁上,他的眸光流转过去,带了点诧异和叹息之意。

“分手?”他笑得有些无奈,“师妹这话我就听不大懂了……我怎么会跟你分手?师妹不要我更有可能些。”

“不要污蔑我的人品,还有,不要避重就轻。”谢蕴昭呵呵两声。她每次看他摆出这绵里藏针的样子,就特别想揍他。

她说:“我不想玩些绕来绕去的把戏,平白多出很多误会。我直说吧,师兄,师门里到底多少人知道你生来带有魔气?你有没有受到什么虐待歧视为难,今后你又会不会因为‘我有魔气怎么办我不能连累师妹’这种理由一个人跑到什么地方发霉,还骗我说是移情别恋要分手?”

她眼神犀利、语速很快,虽然用的是问句,但气势上全然是一副“我猜到你要做什么了”的样子。

卫枕流被她说得愣了半天。

在她犀利的注视下,他却忽然大笑起来。

“抱歉……师妹,你实在……话本子看得太多了些。”

谢蕴昭拒绝被他的大笑蛊惑,继续保持怒目金刚的造型。

他笑了又笑,又说:“我亲近师妹还来不及,怎么会和你……分手?这个词有些趣味,比‘和离’更合适。”

说着,他就来牵她,被她甩开一次后才成功握住。两人手形有些相似,都手指修长、手掌纤秀,只骨架和指节大小有所区别。卫枕流将她牵住了,才柔声道:“看,我可舍不得放开。”

这人好肉麻。谢蕴昭又绷了几秒钟,才也忍不住笑出来。

“那你说怎么回事。”她说,“执雨来找我,言谈中暗示是你分辨的魔气,意指你对魔族格外了解。她……戒律堂、师门高层,到底对你了解多少?”

“这事……说来话长。”

卫枕流垂眸思忖片刻,长长羽睫凝住,额心红痕也默然。谢蕴昭久等不来他的下句,“哎”了一声,却见他忽然抬眼一笑,竟然拉着她飞快亲了她一下。

“……方才有些忘了,”这人亲完后又蹭了蹭她的鼻尖,才慢条斯理道,“现在就想起来了。”

“仁兄今年贵庚?”谢蕴昭没好气,眼里却也都闪着亮晶晶的笑意,“反正你长得这么好看,亲一亲我又不吃亏咯。”

嬉闹中,她心里那份郑重的忧虑无形散去不少。

卫枕流一笑,这才进入正题:“我在胎中便感染了魔气,这件事师妹是知道的。所谓的‘怪病’,实则是魔气。”

“魔气……果真如此。”谢蕴昭点点头,咽下一声叹息。她虽然早已猜到,但这还是头一次听师兄亲口承认,不禁问:“这是从哪儿来的?难道是血脉遗传?”

他摇摇头:“我家中是卫家在交州白城的一脉,虽然富贵有余,家中也有人修些仙法、训练部曲,但都只是为养生、防御而为,并非真正的修士。世家传承日久,往上百代都有族谱记载,和魔族更加没有渊源。”

谢蕴昭恍然,这倒是她想岔了。凡世虽有王朝,但大陆面积宽广,中央管控无力,各地基本是被各大世家分割统辖,朝廷官职早已名存实亡,只是个荣誉头衔。有了富贵,自然就想求得长生,最不济也要有保全自己的力量。

但修炼讲究财侣法地,更讲求灵根资质。世家以血脉传承,灵根却不会随血脉传下。虽然世家有财、地,却缺乏有修仙资质的子弟,更没有真仙指点,因此大部分有灵根的世家子弟中,能修炼到第二境不动境初阶的就算万中无一。

卫枕流说:“我五服内的血亲大多是凡人,只有一个叔叔、一位堂姐和一位堂兄有灵根资质,但修的都是仙门正法,也和魔族毫无关系。后来我家中出事,是掌门师叔正好路过,救了我回辰极岛。当时我伤重濒死,又正逢魔气发作,掌门师叔是第七境的玄德修士,我身上的魔气自然瞒不过他。至于来源……掌门师叔也说不知。”

谢蕴昭下意识问:“掌门真不知情?”

“师妹何出此言?”

“他看上去就很狗,谁知道说的是真是假。”

这句抱怨又让卫枕流笑了会儿。

“虽然不知来源,但我身具魔气,这是事实。门中师长也无法清除我体内魔气,只能盼望我修道有成,有朝一日自行拿仙家清气压过这天生魔气,到时候便好了。因而我勤修不辍,到现在魔气还在,倒是已经能很熟练地帮戒律堂处理魔气相关的案件。”他调侃一句,“这或许便是‘有失必有得’吧。”

“得什么得,一点都不好。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肯定吵翻天。”谢蕴昭皱着眉,“除了掌门,还有谁知道?”

“我师父应当也知情。”卫枕流沉吟道,“其他峰主中,洞明峰主精研医药,也许有所猜测。隐元峰主是戒律堂堂主,他和他手下四名院使都知道我身具魔气。别人应该就没有了。”

“知情人这么多……”谢蕴昭又皱了皱眉,但也没办法,只能关心道,“那他们有歧视你虐待你么?有没有欺负过你?你去戒律堂当客卿是被逼么?掌门那么狗,有没有威胁过你,说什么‘你如果被别人知道身怀魔气,就自裁以谢天下不要让人误会我们金光闪闪的北斗仙宗’——有没有?”

握住兰花酒盏的手指微微一紧。

他笑道:“没有。我去戒律堂也是自愿的。”

谢蕴昭盯着他的眼睛:“真没有?”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是眼角。“真没有。”这个带笑的呢喃是有温度的,“我怎么会那么蠢?要是受了委屈,我一定细细告诉师妹,让师妹好好心疼我。”

“我现在也很心疼你。”谢蕴昭抬手摸他头,把他当成乖乖的小孩儿看,“因为你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你是那种受了小委屈会说,但受了大委屈却不会跟我说,反而只会憋在心里默默消化的人。”谢蕴昭撇嘴,“我就不一样了。我小委屈不说,大委屈恨不得嚷得天下皆知。你要好好向我学习。”

他唇边微笑不改,只轻轻闭了眼,说:“是么。”

“是啊。喂,你突然睡觉做什么?快跟我承诺,说以后遇到什么不开心了都要告诉我,我们一起分担。还有,如果魔气暴露了或者别的什么突发事件发生了,你不能一个人偷偷溜走还觉得是‘为了师妹好’,一定要好好跟我讲,听到了么?”谢蕴昭威胁,“不然我就打爆你的头。”

他被最后那句市井俚语逗笑了,还是埋在她怀里、笑得发抖的那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