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还敢瞧不上他?不敢不敢。你们世家就算是个杀人犯,全平京都会觉得他比我一个庶民高贵。”谢蕴昭撇嘴,用土味腔调阴阳怪气,“如果我嫌弃他,一定是因为他实在太会给人找麻烦哩。”

沈越眨了眨眼,有些疑惑,旋即又释然而笑:“这便好。君子以德会友,王十一郎虽双目有疾,却能做到不以己悲,言谈举止颇具名士风范,得友如此,可称幸事。”

幸事个啥,幸运在背着他到处跑吗?

“我们只是邻居和同窗哩。”谢蕴昭敷衍了事地挥挥手,“好了,既然没事,我就走哩。”

她迈步前行,沈越却锲而不舍,跟在她身边:“我瞧王十一郎一直在等云留。”

“你要是这么喜欢他,就自己去跟他吃饭嘛。”

“王十一郎等的,只有云留一人。”

沈越孜孜不倦。

分明王离对他从来目不斜视(虽然他也没有目可以斜视),这名沈家麒麟儿却不知道脑补了什么,一厢情愿地认定这就是名士风范,是特立独行、放浪形骸、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傲岸。

大概这就是古代中二少年的追星吧。

“云留……”

“好哩,我去看看总行了吧。”谢蕴昭头痛地停下来,揉了揉太阳穴,“沈越,你真的叫沈越,不叫沈唐僧,或者沈玄奘?”

少年一脸无辜:“我尚未及冠,无字。王十一郎……”

眼瞧他又要开始碎碎念,谢蕴昭脚底抹油,说溜就溜。

“我走哩我走哩!”

留下沈氏少年一脸欣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和被夏日照得清晰的尘埃,已经开始幻想若干年后,史册将书写传记,其中就会记载佳话,写大修士沈越少年时期的趣事,其中就包括促成两名友人重归于好,铸就一段天下传唱、堪比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友情佳话……

这且不提。

谢蕴昭拐了个弯,将波光粼粼的镜湖抛在身后。晴雪苑里湖水虽静,却是活水,据说地下一直会通到城外流过的沉璧江。

和沈越说的不同,王离的院门口没有人。半圆形的石洞中嵌了两面暗红的木门,幽绿的常青藤从墙头垂挂下来,带了几分幽静和野趣。

谢蕴昭回了自己的院子,本想直接进屋。

青瓦白墙的另一边,却传来淙淙的琴音。仔细听来,正是《高山流水》。

谢蕴昭站了一会儿。

终究又拐了个弯,爬上了墙。

青瓦被夏日烈阳晒得发烫。她坐在墙头,并不急着下去,就那么坐着。

灼热的空气四下集结,高大的梨树枝繁叶茂。当风从树荫中吹来时,才会带来些许凉爽。

树荫下的棋盘摆着她看不懂的棋局,上头落了几片树叶。若这是荒郊野外,说不得就是烂柯人的一段如梦仙缘。

白绸蒙眼的青年坐在长廊下,身姿端正,面前放了一张乌黑的琴。七根银弦在他指下振动,发出潺湲如水的低吟;空气里多了流水,也就更多了一丝清凉静谧的意境。

她坐在墙头看,他顾自弹着琴。

谁都没有说话,除了几声飞鸟的鸣叫。

谢蕴昭眯着眼,想起辰极岛上的陈楚楚,那货弹个鸥鹭忘机都磕磕绊绊,如果让她弹《高山流水》,说不定她会被忍无可忍的师兄师姐扔出去……说不得也不会,毕竟那个戒律堂的院使还挺护着她的。

一曲终了,余音未散。

谢蕴昭懒洋洋地鼓了几下掌。

“弹得好,弹得妙,除了听不懂,什么都挺好。”

王离偏过头,准确无误地“看”向她。

“好听吗?”他淡淡问。

谢蕴昭提起一口气,终究还是说不出违心的话,她悻悻道:“怪好听的哩。”

“好听便足矣。”

谢蕴昭没说话,也没动,两只手撑着青瓦,打了个呵欠。

苍梧书院里开始有蝉鸣了。一声声,远远近近,令夏日慵懒的炎热更加慵懒。

王离抿了抿唇。他的手指迟疑地触碰了一下琴弦,复又移开,而后他推开七弦琴,起身走下台阶,来到梨树和院墙之间。

梨树下的棋盘静静地躺在他衣袖旁,黑白棋子交杂成难懂的局面,一粒粒地钉在纵横的棋盘上。

“你,”青年抬着头,白色的绸布被强烈的阳光照出一点模糊的反光,“你要下棋吗?”

“不会下棋哩。”谢蕴昭很痛快地回答。

王离依旧抬头“看”着她:“是五子棋。”

“五子棋?然后再被你杀个落花流水吗。”

谢蕴昭从墙头跳下来,拍了拍沾灰的衣摆:“不过,也行哩。”

围棋的局势被一扫而空,连带几片梨树树叶一起。棋盘上落下了第一子,接着就一枚又一枚。

微凉的棋子敲击着棋盘,一声又一声,不紧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