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爷……还是,我该叫你卫六郎?”

卫六郎在一片蝉鸣声中听见了这个熟悉的声音。他看清赵冰婵后,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一时无言。

两人注视彼此,陷入沉默。

还是赵冰婵先开口:“想去街上走走吗?”

卫六郎起先摇头,想了想,却又点头。

“去承云楼里坐一会儿吧。”

等他意识到自己声音里透出浓浓的疲惫和沙哑时,他已经和赵冰婵走在街边的树荫里,并在不久后来到了位于中京区的承云楼。

二楼临窗雅座,街上蝉鸣不息。店家奢侈地端出冰盆,又在闲聊中透露出这是今夏最后几天用冰的日子。

七月流火,再过不久,这个夏天就要结束了。

卫六郎点了樱桃饆饠、烤鹿肉和素心莼菜汤,还加了一道应季的拌秋葵。

“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你喜欢吃这几道。”卫六郎说。

他又问赵冰婵还有没有什么想点的,她说没有。

两人又沉默了。

赵冰婵打量着卫六郎。

短短半月里,他消瘦不少,和善的圆脸上也有颧骨突出,眼睛就显得很大,深邃却又透露出一丝苍凉。

卫六郎忽然说:“对不住。”

赵冰婵知道他说什么。

“无事。我也没有告诉你我真正的身份。”她说,“卫廷尉……如何了?”

曾经的九卿之一,在外头威风不已、在家里对老婆伏低做小的卫廷尉,因与谢彰等人牵扯过深,虽然在“红月之变”里侥幸活了下来,却被剥夺官职、投入大牢。

卫六郎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才低声说:“我找遍了关系,但是连银两都没人敢收……最后还是谢三爷出面,道父亲任上尽职尽责,也为谢九郎出力甚多,只是被谢彰蒙蔽,所以会尽力保下父亲性命。不过,官职肯定别想要了。母亲打算风头过后就回交州去。”

卫家是交州地方上的世家。

赵冰婵默默点头。她并不了解那位卫廷尉,更不知道那个人在位高权重时曾轻慢地考虑要了她的性命。她只是觉得对卫六郎来说,父亲性命能保,这终究该是一件好事。

她安慰道:“能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是啊……”卫六郎喃喃道。

他心中的情感复杂远超赵冰婵。

因为赵冰婵不知道的事,卫六郎都知道。

他知道父亲背地里滥用过权力,知道他打算暗害赵冰婵、只为让他这个儿子和谢家联姻,还知道兄长间接死于父亲之手。

他原本怀着强烈的义愤去声讨父亲,甚至打算和他决裂,哪怕自己一辈子当个普通平民也没关系。

但顷刻之间,局势翻覆,卑劣却强势的父亲成了阶下囚,还很可能性命不保。

他回想起大牢中瘦成一把骨头的父亲……

卫六郎捂住脸,将叹息压在胸腔里。

那终究是养育教导他多年的父亲。

他可以和父亲的权势割裂,但现在父亲蒙难,他怎能弃之不顾?

“等父亲出来,我会随他一同回交州。我是家中独子,要照顾父母晚年。”他抬起眼,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期盼,深深凝望着赵冰婵,“你呢?”

赵家也是交州世家。赵冰婵来平京,原本是为了借卫家的势力,惩治那些谋夺她家产的人。

现在卫廷尉虽然蒙难,但卫家势力还在,依旧是交州第一大世家,也许……

他在期盼什么?他不知道,或许也不敢知道。

在家人做出了卑劣之事后,他有什么资格?

对面端坐的少女有一双清澈宁静的眼睛。她的目光里似乎有了然,但更多却似晴空万里。

“我……”赵冰婵抿唇一笑,“我要留在平京,考科举。”

卫六郎一愣。他虽然听说了科举的消息,也知道今上开科取士的对象包括女子,却从未将之与赵冰婵联系起来。

“你要考科举?”

“不错,我要凭自己的能力当上官员。到时候,为母亲讨回公道也好,取回家产也好,我都能凭自己的实力做到。”

赵冰婵托着腮,望向窗外天空。白云悠悠,晴空万里,飞鸟在无垠的自由中飞翔。

“云……那个人让我明白了,自己的力量才是最重要的。从前我是闺中女儿,毫无作为,在家依靠父母,父母出了事便想上京依赖其他人。路上遇到意外,也全靠那个人照顾才能活下来。”

她说:“我不想这样。既然现在有了女子作为的机会,我就一定要去争取。自己的命运……就要自己把握在手中。”

“那……”卫六郎顿了顿,声音变轻,“嫁人呢?”

少女舀了一碗汤,小小地喝了一口,并为这份夏日美味而满足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