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节(1 / 2)

策行三国 庄不周 3500 字 1天前

陆康的气息有些粗重,花白的眉毛颤了颤,却还是强忍着怒气,很勉强地点了点头。“将军若能坦诚以对,康感激不尽。康虽德浅才薄,若能为将军解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公相信舜避丹朱这件事吗?”

见孙策依然掩饰,陆康实在忍不住胸中怒气,脱口而出。“信与不信重要吗?将军年未弱冠,却以大舜自居,不觉得太过了?即使是王莽也不过是周公自居而已。”

沈友骇然变色。陆康把孙策比作王莽,这太过份了。他刚想反驳,孙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激动,又亲手倒了一杯水,递给陆康。

话出了口,陆康也有些后悔。他虽然生气,却不想与孙策翻脸,还想尽可能的劝谏孙策,不要一意孤行。孙策身边全是年轻人,年轻人的优点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但缺点也不少,冲动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不能好好引导,看着他们在错误的道路上一路狂奔,那就太可惜了。见孙策不生气,看样子并不像他担心的那样,才松了口气,暗自提醒自己不能再冲动。

等陆康喝了两口水,渐渐平静下来。孙策接着说道:“陆公,我虽然自负,却不敢以大舜自居,也没这兴趣。几天前,我与陆公所言皆是发自肺腑,现在没有变,将来也不会变,这一点请陆公大可放心。”

陆康一时辨不清真伪,将信将疑。

“陆公,学术就是学术,尽量不要与政治扯在一起。对舜避丹朱这件事,我更关心的是真假,而不是谁是当世的舜。我对陆公说过,真正的天命是民心,得民心,虽匹夫亦可为天子。失民心,虽尧舜亦可失天下。所以,我想问陆公的是,舜避丹朱这件事,你觉得是真是假?”

见孙策并无以古拟今之意,陆康正中不怀,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将军不信汉为尧后?”

“不信。”

“那你觉得高皇帝为什么能得天下?”

“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问题。”孙策咧嘴一笑。“我们今天不讨论天命这种玄乎的问题,我只问陆公,你信不信舜避丹朱这件事?”

陆康盯着孙策看了好一会儿,见孙策眼神清澈镇定,不似作伪,心中闪过一丝懊悔,觉得自己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有失长者风度。他眼神闪烁的良久,摇摇头。“不信。”

“那你的意思是说,吴会一带的相关传说都是谎言?”

“我不敢说都是谎言,但没有典籍佐证,我不敢轻信。”

孙策笑了起来,眼神中透出几许狡黠。陆康不是不信,而是不想他利用这个故事来造势,这才故意说不信。“陆公严谨,诚为难得,但所谓典籍又有几部是从上古传下来的?照陆公这个说法,六经皆伪,因为他们的传承都没有典籍佐证。就算传承有序,其先也不出秦末汉初。我也可以说这些都是那些人编出来的。”

陆康哑口无言,抚着胡须思索片刻,反问道:“将军信么?”

“我和陆公一样不敢轻信,但我觉得可以研究,寻找证据,比如说遗碑或者古墓之类,而不是草率地信或是不信。陆公以为呢?”

陆康若有所思。孙策又解释了一下考古学的基本理念。“比如说,我们发现一片墓地,就可以知道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还能从墓里的陪葬品知道他是穷人还是富人。如果我们发现了一座旧城,哪怕这座城只剩下残基,但只要能分辨出城的大致范围,也能基本推断出这里曾经有一座城,又是什么样的规模。如果发现了大量的玉器,也许就能证明这里曾经有过文明,而不是茹毛饮血的蛮夷。”

陆康微微颌首,觉得孙策说得有理。“将军说沈子正的文章有可取之处,只是为此?”

“陆公,这篇文章虽然粗浅,却可以抛砖引玉,只要言之成理,或赞成,或反驳,都可以,总比说那些虚无缥缈的天命好。学问就是学问,不必总和朝堂联系起来。陆公,邯郸淳、胡昭用发现的古碑校正楚史,吴会多才俊,难道就不能做同样的事,也许我们能找到证据证明吴会早有圣人涉足,并非野蛮之地?”

陆康怦然心动。他已经六十多了,做了一辈子官,太累了,不想再受案牍之苦。但他也不想就此归隐,如果能做点学术研究,增加一些对家乡的了解,甚至于编一部比《吴越春秋》、《越绝书》更完美的史书,那也可以留名青史。古人云三不朽,他不敢奢望立德、立功,却可以立言。

“将军说得有些道理,吴会虽然不如中原文化昌明,名家辈出,不乐仕途,乃心向学的人也不少,如果能像南阳郡学一样拨以专款,让他们安心治学,应该对文化有所帮助。”

见陆康心动,沈友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看孙策。他本来以为要被陆康臭骂一顿,没想到孙策真把陆康说服了。孙策笑笑。辩论不仅要有技巧,更重气势,理直才能气壮。沈友口才虽好,奈何是陆康晚辈,心里又有鬼,理不直,气焉能壮,他以前就怼过陆康,现在心里也不虚,没什么好怕的,从气势上就胜沈友一筹,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蛊惑陆康筹办郡学,拉拢吴郡读书人。陆康性子刚直,一旦发现自己错了,心中愧疚,必有补偿之意,更好说话。

“陆公,你今天突然赶来,不会就是为了教训我们这些后生吧?”

陆康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一拍额头。“我特地赶来,是奉许太守之命,来提许淳父子进城受审。”

孙策皱了皱眉,很客气,也很坚决。“陆公,这恐怕不行。”

第766章 共商大计

陆康刚刚因为一时性急误解了孙策,此刻不想重蹈覆辙,耐着性子问起孙策与许淳冲突的经过。

沈友对这件事很清楚,代孙策陈述了一番,尤其强调了两点:首先,许淳身为阳羡第一世家,不仅倚仗家势侵占大量良田,还与山贼沟通,他已经不是普通的世家豪强,他是民蠹;其次,许淳仅仅因为孙策怠慢了他,就欲对孙策不利。这种人若非天生心肠歹毒,就是横行乡里惯了。你想想看,孙策是会稽太守,手里有兵数千,许淳都不放在眼里,普通百姓如果惹了他,还能有好下场?

除恶务尽,这样的人非除掉不可。许贡做了几年吴郡都尉,又做了几年吴郡太守,他会不知道许淳是什么德行?他派来的郡丞王珍就与许淳合谋,焉知他本人没有从中指使。孙策这次来就是兴师问罪,哪有交还许淳的可能。

听完沈友的解释,陆康倒不好说什么。他是世家不假,但他对许家的做派也不满,只是来之前不知道孙策为什么要抄没许家。现在知道了原因,自然也不想与许淳搭上什么关系,反觉得许贡有利用他的嫌疑,很是恼火。

“将军只有几千人,能拿下姑苏吗?”

孙策欠身施礼。“多谢陆公关心,正要请陆公帮忙。”

陆康思索片刻。“将军,我有一句话,希望将军能够坦诚相告。”

“请陆公直言。”

“你整治许淳,不仅仅是因为他对你不利吧。你是不是想在吴会推行你在汝南做的那些事?”

陆康直视着孙策,眼睛眨也不眨。对许淳的死活,许贡的要求,他并不放在眼里,可是孙策如果想对吴郡世家下手,陆家难以置身事外。他之所以答应许贡的要求来见孙策,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陆公,我想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让失地的流民重新落户定居,不应该吗?”

陆康眉头紧皱,抚着胡须,半天没有说话。他为官多年,岂能不知土地兼并的危害。“将军,你的想法,我非常支持,可是这样牵连太广了。”

“我知道,所以我不急,我会一步步地向前走,步子可以迈得小一点,迈得谨慎一点,但绝不会退。陆公,你们可以去南郡、汝南看看,是非功过自有公论。即使是许淳,如果他不是如此胆大妄为,我也不会这么处置他。我在汝南遇到那么多麻烦,如果要杀人,平舆许家还能留到现在?”

孙策说得很客气,甚至不失谦卑,陆康听在耳中却凛然心惊。他盯着孙策看了半晌,一声长叹。“将军好重的杀气。”

孙策笑而不语。该说的道理他已经说了,他必须给陆康一点压力。风云变幻,总有一些人要被淘汰,陆康如果选择对抗,那他也没什么好客气的。话可以说得好听一点,但刀一定要握紧。

“魏周林在哪里,是不是被许贡扣住了?”

“他在城里,很安全。”

孙策沉默不语。魏腾没回来复命,自然是和许贡翻了脸,但许贡居然没能干掉魏腾,让他很意外。由此可见,吴郡世家还是有点底气的,也不怎么把许贡放在眼里。既然如此,那就看陆康等人怎么选了,是帮他赶走许贡,还是坐观成败,甚至是帮许贡对付他,将决定他们各自家族的命运。

陆康明白孙策的意思,拱拱手,辞别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