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毗看了袁谭一眼,挥挥手,示意卫士们出去。袁谭很尴尬,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
“佐治,我……我是不是太紧张了?”
辛毗走到袁谭身边,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让他坐好。“孙子兵法第一句说什么?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是天下最凶险的地方。身处这样的地方,紧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紧张的人只会丧师辱国,不会成为名将。”
袁谭吁了一口气,强笑道:“多谢佐治宽慰。”
“可是使君现在还不能休息。”辛毗拍拍袁谭的肩头。“诸营乱作一团,如果孙策真的袭营,后果不堪设想。借此机会,使君当巡视各营,看看哪些人可用,哪些人又是滥竽充数,奖能罚拙,再加以训导,提高战斗力……”
辛毗还没说完,袁谭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连连点头,欣喜莫名。“佐治,你说得太对了,这是一个好机会啊。平时他们一个个都自以为是,真伪难辨,现在事出仓促,能与不能,一见可知。我这就去,说不定能从中挑出一些可用之才。”
袁谭起身,匆匆出帐,带上亲卫去了。辛毗拱着手,看着袁谭离开,脸颊不由自主的抽了抽,慢慢地坐了下来。论紧张,他比袁谭还要紧张。论疲惫,他比袁谭更疲惫,后脑的伤口疼得钻心,就像一把刀往脑子里戳一样。华佗让他静养一两个月,不要太劳累,以免影响伤口愈合。可他怎么可能静养?不战败孙策,他永远无法安心。就算脑后的伤疤愈合了,心里的伤疤也不会愈合。
安抚了袁谭,让他去安定军心,辛毗的任务还没有结束。他定了定神,回到自己的大帐,一边继续处理连踵而至的消息,一边思考孙策此举的目的。
他总不会就是为了试探一下袁谭吧?
头皮一阵阵的发紧,血管跳得很快,牵动伤口,辛毗抬起手,小心翼翼的摸了一下。触手一片温热,不用看,他也知道伤口又裂了。他叹了一口气,让人将地图摊在地上,又叫来侍者重新上药包扎。他用的药是南阳本草堂的伤药,华佗说这药是眼下最好的伤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辛毗就觉得命运非常讽刺。他被孙策所伤,却还要用南阳的伤药,不知道是该恨孙策还是该感激孙策。
重新包扎完,辛毗趴在榻上,俯视地图。
侍者在地图上标出了孙策的行踪,随着一个接一个的消息传来,那条线的方向已经很清晰:樊县,如果再向前延伸,那就是瑕丘。那是太史慈、纪灵等人控制的范围。太史慈前些天赶到亢父,参与了袭击路招的战斗,现在战斗已经结束,太史慈返回驻地很正常,孙策去干什么?
辛毗的目光在地图上来回逡巡,最后落在南平阳。换了药,伤口的疼痛减轻了不少,他的思绪也变得清晰起来,一丝浅笑在嘴角渐渐绽放。他慢慢爬起来,自言自语道:“孙策,这一次,我让你有去无回。”
……
孙策急行军一天,披着晚霞,走进了太史慈的大营。
与袁谭的反应差不多,对这一千骑兵的突然出现,纪灵、臧霸都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好在是知非友,所以他们很快就镇静下来,纷纷赶到太史慈的大营来拜见。
纪灵的大营和太史慈的大营毗邻,来得最快。他拜见了孙策,礼节备至。趁着这个机会,孙策也好好打量了纪灵一番。对这个无论是历史上还是演义中都被当作二流将领的山东汉子,孙策有了新的认识。别的不说,他能在袁谭的猛攻下守住鲁县那么久,破城之后还突围而去,没有顺势投降袁谭,他的人品就非常不错。
“伏义,鲁城之战守得好,虽然最后失守了,不是你的责任。”孙策开门见山。“我给你一个机会,把鲁县夺回来,你继续做鲁相,如何?”
纪灵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非常感激,连声称谢。太史慈扶着他,笑道:“伏义,将军不仅要将鲁县托付给你,还要将合乡、昌虑一起划归鲁国,从此这兖徐门户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守好。”
纪灵又惊又喜,连忙躬身拜谢。“将军错爱,灵敢不从命。”
孙策坦然受了一拜,这才抚起纪灵。“鲁城仓促难以夺回,你暂时驻守驺县,整顿人马。我已经传令豫州,最多半个月,会送三千人的装备到驺县。粮食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一部分,我再从彭城运一部分。”
“多谢将军。”纪灵喜出望外。太史慈的人马用的就是豫州提供的装备,他们羡慕很久了。孙策给他提供三千人的装备,将大大提升他部下的战斗力。更重要的是,这表示孙策已经将他纳入嫡系部队考虑,没有因为他是新附的就别样看待。比起陶谦,孙策简直太慷慨了。
孙策随即将详细的计划说了一遍,纪灵听得非常认真。这可是他的新起点,能不能完成任务,对他以后在孙策麾下的前程至关重要。上一次他没能守住鲁县,有负陶谦,这一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这边正说得热闹,臧霸和昌豨来了,一看纪灵对孙策的态度,臧霸和昌豨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有些不安。臧霸快步走到孙策面门,躬身施礼。
“久仰孙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孙策一边还礼,一边笑嘻嘻地说道:“宣高耳中听到的孙策是什么样的人,能否说来听听?”
臧霸很意外。他本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孙策居然当真了。他看着孙策,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孙策接着说道:“是英明神武,用兵如神,还是粗鄙无文,好勇斗狠,灭门屠户,杀人如麻?”
“呃……”臧霸强笑道:“自然是英明神武,用兵如神。”
“看来宣高对我有戒心啊,敬鬼神而远之?”孙策指指臧霸,似笑非笑。
臧霸很尴尬。“当然也有人说将军好杀人,只不过我是不太信的。”
孙策大笑道:“你应该信,我的确杀了很多人,将来还要杀更多的人。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何况是革故鼎新,再造乾坤?不把那些表面上道德文章,背地里卑鄙下流的伪君子杀掉,怎么能重建太平?”
臧霸还没说话,昌豨一拍大腿,赞道:“将军说得好,就得杀,不杀不行。”
第1010章 人以群分
臧霸能成为泰山贼的首领,不仅是因为他有能力、讲义气,更是因为他的遭遇具有代表性。
臧霸并非普通百姓,臧家是地方豪强,只是层次比较低,又没有经学背景,影响力局限于本地。臧霸的父亲臧戒是县狱掾,手握生杀大权,是一个很有实权的职位,要想往上爬并不是一点机会没有,但臧戒却是个直肠子,坚持依法办事,拒绝了太守想公报私仇的暗示,愣是顶着不办。
臧戒不办,有的是人愿意办,最后臧戒不仅没能救人,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太守捏造了一个罪名,让县令派人将臧戒送往太守府。为了防止有人劫囚,派了一百多人护送。当时只有十八岁的臧霸知道这一去肯定活不成,这才带着家里的几十个宾客去救人,亡命东海。
人是救回来了,但臧戒的官丢了,臧家也遭到了报复,家破人亡,根源只是太守的一点私心。这是标准的官逼反民。臧戒身为官吏尚且如此,普通百姓就更不用说了,泰山贼大多是破产的农民,无法生存,只好到山里做贼。泰山贼的兴衰往往和吏治有关,来一个好太守,贼复为民,来一个坏太守,民复为贼,泰山贼的数量越来越多,足以证明好太守并不多,坏太守却着实不少。
青徐黄巾之所以是黄巾主力,黄巾之乱后十余年还保持着如此庞大的规模,和这个现象有很大的关系。
一边是吏治腐败,一边是官声卓著的名士——历任泰山太守中不凡李固、杜密、苑康这样的名士,整治臧戒的张举是渔阳名士,现任泰山太守应劭也是汝南名士——这种情况实在有些诡异。真实的原因并不复杂,所谓的名士并不像传说的那样为民作主——或者不能,或者不愿——他们之所以能得到好名声,常常是因为这些普通百姓没有话语权,有话语权的是和他们同气相投的世家豪强。
东汉末年名士非常多,政治非常烂,史书上常常把责任归结于皇帝或者外戚、宦官,从来不提士族自身的腐败,实际上官员主体还是士族,只是被选择性的忽略了。谁让写史的笔据在士族手里呢。不可否认,士族中有真名士,但士族的主体之烂和外戚、宦官相比不遑多让。尽管著史者多有隐讳,蛛丝马迹还是屡见不鲜,华丽的皮袍子下面累累的虱子。
身为直接受害者,臧霸、昌豨等人对那些世家大族深恨痛绝,只是实力有限,只能躲在山里发狠,此刻听孙策大肆张扬不仅要杀人,而且要杀很多人,臧霸心中认同,昌豨更是大声赞好。
孙策一句话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博得了臧霸、昌豨等人的认可。不管孙策是什么样的人,至少他不是道貌岸然的世家,不是言行不一的伪君子。再看看孙策对太史慈的器重,他们觉得自己未必没有希望。他们就算比不上太史慈,也不会差太远吧。
孙策将臧霸、昌豨的神情变化看在眼中,心中暗喜。他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向臧霸问计。臧霸不怎么主动,只是建议孙策夺回鲁县,将兖州进入徐州的几个要道抓在自己手中。昌豨却有些着急,他直言陶谦眼下被袁熙打得很狼狈,背后又被刘和插了一刀,无力兼顾西线,孙策不仅应该夺回鲁县,还应该将属泰山郡的南武阳、费、南城三县都控制在手中。
臧霸沉默不语。
孙策心知肚明,臧霸对他的戒心很重。他和陶谦关系很好,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是驻扎在开阳的,那可是琅琊国的国都,没有陶谦的同意,他不可能做到。南武阳三县原本属泰山,现在却被陶谦攻取了,臧霸显然不希望他夺取陶谦的利益。
泰山郡在行政上属兖州,在地理文化上却属徐州,臧霸是华县人,华县在泰山郡东南角,与开阳只有几十里。臧霸在心里上更认同陶谦。
孙策随即表明态度。“家父与陶牧是故交,我与陶伯商昆仲也是好朋友,能为徐州遮蔽门户当然不错,却不能越俎代庖。鲁国原本就是豫州的,我送给陶牧,陶牧又还给了我,我可以收下。南武阳三县是陶谦拿下的,我不能夺陶牧的功劳。这一点,有劳宣高兄转告陶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