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和刘晔、孔融面面相觑。印书坊是孙策的一大利器,南阳、平舆印行的书籍非常畅销,是文人雅士之间互相送礼的首选,最近印行的一套《说文解字》更是风靡长安,有价无市,不少人都要去预定。他怎么突然公布了印书的工艺,放弃了这一大财源?
“这是怎么回事?是真是假?”孔融夺过纸卷细看,很快就闭上了嘴巴。印书的秘密其实很简单,和拓碑非常相似,只是把正写的碑文变成反写的印版而已,其他的都很简单,说破了一文不值。孔融有一种被人欺骗的感觉,勃然大怒。“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印书的办法,为什么不先印文章批驳蔡琰的流毒?”
荀彧不慌不忙。“非不愿也,乃不能也。一者,有工艺未必就能印,建一个书坊,再将工艺运到实处,没有两个月是实现不了的。二者,这印书的工艺搞不清来源,有可能是女子发明的。我担心文举不屑使用,故而不说。”
孔融的脸颊抽搐了两下,火辣辣的,识趣的闭上了嘴巴。如果织布裁衣是女人的本份,女人做的衣服照穿无妨,这文章可都是男人的事,现在却由女人发明印书技艺,他身为男子,的确有点丢脸。
见孔融闭了嘴,不再聒噪,天子松了一口气,思索良久,越想越觉得不可理解。“孙策为什么要公布这印书的工艺,会不会是一个阴谋?”
刘晔摇摇头。“陛下,这不是阴谋,是阳谋。”
“哦?”
刘晔看向荀彧,问道:“令君,你的细作知不知道孙策为什么要公布这个工艺?”
“大致听了一些,说是蔡家垄断印书工艺,造成书价奇高,孙策公布印书的工艺,鼓励更多的人设立印书坊,要把书价降下来。他说,要让普通百姓都能买得起书,读得起书。我思量着,他这么做固然有推广教育的想法,也有解决南阳纸坊销路的问题。经过几年发展,南阳纸坊的工艺已经成熟,产量比几年前翻了一番。纸的利润丰厚,其他各州郡不会坐视,一定也会建纸坊,这么多纸卖给谁?孙策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把书价降下来,印的书多了,纸坊才有可利图,不会因为滞销导致亏本。”
天子一声长叹。“这可是一举两得啊,果然是阳谋。”
荀彧躬身道:“陛下,这可不是一举两得,而是一举四得。”
“一举四得?”
“是的,书坊多了,需要的工匠也更多,工匠也有了更多的去处,印坊为了留住他们,就不能不提高佣钱。这是第三得。书价降了,百姓能够读得起书,识文断字的人会越来越多,这些人中,有天赋研究圣人经典的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将来会成为工匠、商人,这是第四得。”荀彧拿起案上的《士论》,轻轻地抖了抖。“陛下,你能想象几年之后,孙策治下会有多少匠士,多少商士吗?”
天子面色大变,呆呆地坐在案前,半晌没说出话来。刘晔也呆坐着,一动不动。他比天子的反应快,早就看明白了一切,但他无计可施。阴谋可破,阳谋难敌,孙策既然敢将印书工艺公布,就不怕他们跟着学,实际上,他们也学不了。
孙策用《士论》造舆论,推行男女平等,四民同尊,关中能做到吗?他们可以把孔融赶去著书,但他们不能让孔融和那群老臣闭嘴。就算没有舆论阻力,关中人口还不到二十万,连一个南阳都比不上,怎么和孙策竞争?从长期来看,这就是必败之局。
除非他们能在几年之内击败孙策。
第1629章 好学的天子
即使疏狂如孔融也看出了这背后的凶险。如果没有对策,朝廷很快就会被孙策碾压,关中人口不足,经济更是相去甚远。他越觉得重任在肩。大汉余日无多,他能做的就是为大汉保留一点记载。
天子保留了孔融的少府之职,使其兼领兰台,主要精力用于著书作文,与南阳打舆论战。孔融带着荀彧带来的那两箱文章走了,他要赶回一一细读,加以批判,尤其是《士论》。这简直是一颗毒瘤,遗祸无穷,不去不快。
孔融离开,秘书台的气氛轻松了很多,只是心情依旧沉重。天子看着荀彧和刘晔,眼神复杂,时而狠厉,时而惊惶。
刘晔见状,安慰道:“陛下,虽说孙策人多势众,但他也有难以承受之重。他没有趁胜追击,而是整顿襄阳世家,这正是朝廷的机会。陛下宜振奋精神,以求绝地反击,切不可因此沮丧,坐以待毙。”
荀彧也劝道:“陛下,子扬所言甚是。人口、税赋多寡的确很重要,却不是唯一的决胜之道。当年六国攻秦,兵力数倍,又能奈何?孙策虽强,但他战线太长,养兵费用居高不下,难以为继,三五年内,他守则有足,攻则不足,陛下不必焦虑,犹有运筹之地。”
见两个智囊都这么说,天子镇定了些。荀彧趁热打铁,为天子分析了一番情况。
“就目前所知,从青州到荆州,孙策安排了沈友、太史慈、纪灵、徐绲、孙贲、吕岱、鲁肃、黄忠、周瑜等将,再加上孙坚的部下,腹地州郡的驻兵,总兵在二十万左右。他奉行精兵策略,养兵、抚恤的费用都比较高,浚仪之年历时不过半年,他便欠下荆州、豫州世家近十亿钱。为了还清这些债,他不得不分期偿还。二十万兵,以每人花费两万计,每年养兵至少要四十亿,如果开战,开支会猛增。即使他振兴工商,短期内也无法解决这个难题。何也?土地产出有限,养不起太多的人……”
荀彧解释,刘晔在一旁补充,两人将孙策的收支大致估计了一下,确定孙策在不交战的情况下略有节余,一旦开战,他将入不敷出。如果打败了,他将沦为众矢之的,为人所趁。即使是胜了,他除了俘获一些俘虏之外,所得也非常有限。对他而言,当务之极是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以求不战则已,战则必胜。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他会尽可能的保持对峙。
当然,这不排除他会在局部挑起战事,以战代练,保持各部的战斗力。这些都是疥癣之患,不影响大局。对朝廷来说,这是难得的机会,应该尽可能的集结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对孙策形成包围之势,然后西征凉州,稳定身后,控制战马资源,征发凉州士卒,增强兵力。
稳定后方,才能专心东向。孙策如果不是抢先安定了扬州,稳住身后,他能打赢官渡之战吗?
荀彧随即提到了《士论》,将唐夫人的意见说与天子和刘晔听。天子和刘晔听了,都觉得值得考虑。并凉出精兵,并州已经被贾诩控制,在有足够的实力之前,朝廷不宜与贾诩撕破脸,逼他倒向孙策。可以施展拳脚的只有凉州。
凉州汉羌混居,矛盾重重,汉羌百年混战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汉人官吏对羌人鄙视,以蛮夷视之,以奴婢畜之,逼反之后,又无力镇压,愈演愈烈,最终酿成大祸。凉州打了近百年,不仅民风剽悍好斗,也出了一批名将,如果能将这些精兵良将收入朝廷手中,朝廷在兵力上就有了和孙策抗衡的实力。
要想收服凉州汉羌之心,首先就要在观念上清除对羌人的鄙视。如果还抱着华夷之辨不放是很难得到羌人支持的。即使是凉州的汉人也会心存疑虑,担心关东人对关西人由来以久的歧视。
西征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前提:和孙策达成默契。如果天子西征的时候孙策突然出兵,哪怕只是骚扰一下,关中也有可能失控,到时候天子就只能流落凉州,望关中而兴叹了。
如何才能稳住孙策?这成了他们必须考虑的问题,也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孙策控有五州,让他放弃,这是不现实的事。承认现实,又该用一个什么样的理由让他名正言顺的控制五州,又不会伤害朝廷的尊严,一旦时机成熟,又能顺理成章的收回这个权力?
三人一时商量不出满意的对策,只好先散了。
荀彧陪着天子出了秘书台,两人沿着走廊慢慢地走向寝宫,夜色已深,月朗星稀,宫里非常安静,除了当值的郎官还坚守在岗位上,宫里几乎看不到人影。天子心情低沉,几次欲言又止,眼看着殿门在望,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荀彧。
“令君,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荀彧笑了。他早就感觉到了天子的疑惑,一直在等天子发问。“当然可以,陛下想问什么?”
“你今天与往日不同,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荀彧愣住了,茫然地看着天子。“陛下,臣……有什么不同?”
“昨天离宫的时候,你还心事重重,今天回来,又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却若无其事,谈笑间就把孔融说得哑口无言,这难道不奇怪吗?”
荀彧哑然失笑。“陛下,臣之所以没有心事重重,是因为臣在进宫之前就找到了解决之道,准备好了对付孔文举的办法,有备而来,自然不乱。准确的说,这其实不能算臣的建议,而是臣掠人之美。”
“掠人之美?”天子想了想。“什么人,能有这样的高明见解?”
“其实也不是高明,而是身处之地不一样,有很多看法自然也不一样。”荀彧取出那篇《士论》,递给天子。“陛下,为臣出谋划策的人,是从这论中得益最多的人,也是陛下熟悉的人。”
天子一点即透。“唐夫人?”
“是的,臣建议颁行《士论》,让老臣们去著书,腾出官职,征辟凉州士人,与诸部和亲,都是唐夫人的建议。臣只是稍作修改而已。”
“就这些?”
荀彧舔了舔嘴唇,嘴唇破了个口子,有点疼。“就这些。”
天子将信将疑,看了荀彧两眼,没有再追问。他看看四周,神色忽然有些扭捏。“令君,除了这篇《士论》,你可曾听说过蔡琰的其他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