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劭又向前凑了凑。他和张则以前就有过交往。他比张则小十来岁,张则又比他的父亲种拂小十来岁,关系在师友之间,相互之间有一定的信任。他主动申请来幽州传诏,就是想趁这个机会和张则沟通,既让张则了解一些长安的情况,也让自己有个立功的机会。留在长安,他什么机会也没有,连吃饭都是问题。
种劭将长安的形势说了一遍。关中去年一场旱灾,百姓出逃就食,回来的不足十一,如今关中人口不足,垦荒、屯田都受到了影响,收获勉强能供应朝廷和驻军。官渡之战后,袁绍伤重而死,王允接着也死了,朝廷鉴于孙策势大,成了新的威胁,企图拉拢袁谭制衡孙策,但反复考量之后,还是决定维系与孙策的关系,放弃袁谭。
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韩遂、马腾与孙策关系密切,韩遂的儿子韩银死在官渡,马腾的儿子马超力战有功,是官渡之战的功臣,如果和孙策翻脸,关中很可能不战自乱。天子希望张则能率幽州军南下,用武力镇服袁谭,或者直接拿下冀州。有了冀州的钱粮,不仅幽州的供应可以得到缓解,朝廷也能有收入。
“若此策成功,使君饮马黄河,即使不渡河,孙策也能感受到压力,天下事尚可为。”种劭说完,目光殷切地看着张则。“我奉诏而来,若使君有所驱使,在所不辞。”
张则看了种劭一眼,嘴角挑了挑。他明白了种劭的意思。种劭虽是文官,但种家却有武人的血统,种劭的祖父种暠做过度辽将军,还做过辽东太守,镇边有功,种劭的父亲种拂也是性情慷慨之人,种劭正当壮年,又当天下大乱之际,自然不甘于平庸,想要做一番事业。可惜他空有一腔热血,却连幽州的寒冷都承受不住,又如何能适应残酷的战场。种暠能做镇边有功,那是因为大汉余威仍在,现在朝廷苟延残喘,匈奴人、乌桓人、鲜卑人根本不会把朝廷当回事,建功立业哪里还有那么容易。
不过种劭也有一个优势,他是朝廷使者,代表着朝廷,他本人又不是单纯的儒生,纵使不能冲锋陷阵,出谋划策还是可以的,多个人多个主意。
“那申甫说说,刘和会如何应对?”
见张则允了,种劭大喜,连忙将准备好的计划和盘托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刘和绝不会轻易离开幽州,他很可能会联络袁谭,攻击公孙瓒。但袁绍败亡,大军十不余一,袁谭所领大多是新兵,未必敢与公孙瓒正面对敌。如果袁谭拒绝了刘和,刘和很可能会向使君求援。”种劭顿了顿,让张则有个反应的时间。“刘虞在幽州颇有恩信,他的故吏愿意支持刘和的人不少,纵使使君不肯出兵,那些人也会支持刘和,使君不可不防。”
张则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那我当如何应对?”
“使君觉得公孙瓒心有朝廷吗?”
张则哼了一声:“你不知道公孙瓒的儿子在孙策身边吗?”
种劭笑了。“那你觉得刘和心里还有朝廷吗?”
张则沉默良久,摇摇头。“不好说。按说他是宗室,应该心有朝廷,可是他们父子与袁绍走得那么近,心里究竟想什么,我也无法判断。”
“使君所言甚是,公孙瓒桀骜不驯,刘和忠奸难辨,有他们在,使君都难以掌握幽州。既然如此,何不让他们自相残杀,两败俱伤?”
张则目光一闪。“然后呢?”
“然……后?”种劭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张则是什么意思。
张则直起腰,扯了扯半旧的皮氅,瞅了种劭一眼,露出一抹浅笑。“申甫有所不知,幽州之所以能稳定,有赖两个因素:一是刘虞对胡人的安抚,一是公孙瓒对胡人的杀戮。胡人唯利是图,不知仁义,唯有恩威并施才能压制他们。刘虞和公孙瓒一文一武,本是相辅相成,奈何他们视对方如仇寇,自相残杀,结果两败俱伤。”
种劭的脸上有些发烧。张则把这两句话奉还,这是否定了他的建议啊。他尴尬不已,长身欲起。张则伸手按住了他。“申甫莫急,等我说完。”种劭强笑了两声,勉强坐了回去。
张则接着说道:“公孙瓒杀了刘虞,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要刘和再和公孙瓒和解不过是磨砖作镜,但坐视他们争斗也不是办法。刘和如果死了,幽州世家必乱。公孙瓒如果死了,刘备必然坐大。”
“刘备?”
张则点点头。“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朝廷既然召宗室朝会,重修宗籍,为何不召刘备去?他不是中山靖王之后么。”
种劭很惊讶。“是吗?可是我听宗正刘宠说,刘备当着他的面亲口说过,他并非皇族。”
“有这回事?”张则很是意外。
“刘备说他是宗室?”
“嗯,刘备在幽州一直以宗室自居,说他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后人。他能在幽州站稳脚根,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张则拨弄了一下火塘,又饮了一口酒。“朝廷可能不清楚,刘备虽然不如刘和、公孙瓒那么显眼,其实他的实力比这二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刘和、公孙瓒两败俱伤,最后做渔翁的必然是刘备。”张则搓了搓手,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幽州就不是朝廷的幽州了。”
种劭将信将疑。他知道刘备,当年刘备曾在长安滞留了一段时间,他身边的张飞扛着一柄奇形怪状的长矛到处找人挑战,一时名声大噪。刘备回幽州之后就没什么消息了,如果张则不提,他还真没想到刘备现在有这么强的实力,让张则如此忌惮。
“那……使君打算怎么办?”种劭提醒道:“刘和也许已经在来蓟县的路上了。”
张则苦笑。“我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能劝则劝,不能劝……”他咂了咂嘴。“就只好杀了。申甫,我马上请田畴来商议,然后可能要麻烦你去见见刘备,到时候你自己看。”
“喏。”
张则拍拍手,叫来侍者。“请田子泰来。”
第1676章 义与利
听说朝廷有诏书召刘和赴长安,田畴当即变了脸色。
“幽州危矣。”
张则不动声色,种劭心里却咯噔一下。他了解田畴是什么样的人。几年前,田畴以刘焉使者的身份去长安时,他与田畴有过接触,知道这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他又是幽州人,张则接任幽州刺史,稳定幽州,田畴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正是他查证了刘虞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这才说服鲜于辅、鲜于银等人控制情绪,没有立即和公孙瓒开战。若非田畴,幽州早乱了。
现在田畴说幽州危险,说明朝廷这个决定是真的错了。荀彧、刘晔等人远在千里之外,他们对幽州的了解有限,不可能超过张则,更不可能超过田畴。
种劭不死心,追问田畴的理由。田畴大致解说了一番,基本和张则所言相同。刘和不可能不报杀父之仇,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为他实力不足,寄希望于外力,开始是袁绍,袁绍死了又寄希望于朝廷,现在朝廷召他去长安,他没有指望了,只有铤而走险。不管最后谁胜谁负,都会打破平衡,导致幽州大乱。
刘虞的确不是一个圣人,他做了很多错事,但这并不影响幽州世家以及胡人首领对他的支持,他们之间本来就是利益关系,不仅仅是因为道义。对朝廷,他们没有太多的牵挂,与刘虞的君臣之义更重要。他们不可能看着刘和孤军奋战,只要刘和开口,他们肯定会出手相助。
也许他们现在已经商量好了,就等着刘和发兵。
种劭听得后背全是冷汗,有点后悔。这些幽州人太野蛮了,和他的期望相去太远。即使是读书人如田畴,与中原读书人的观念也大不相同。
“子泰,依你之见,现在我该如何应对?”
田畴眉头紧蹙,苦思良久。“于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
“说吧。”
“杀掉公孙瓒,安抚刘和,然后劝他离开幽州。”
种劭刚想说话,被张则用眼神制止了。张则不紧不慢地说道:“公孙瓒善战,你们有把握吗?刘和会不会与袁谭联络?报杀父之仇情有可原,引袁谭入幽州可不行。”
“我去见刘和,转达使君的意见。”田畴躬身施礼。“请使君以大局为重,幽州不能乱。”
张则淡淡地说道:“子泰,幽州会不会乱,取决于你们幽州人。”
田畴匍匐在地,再拜。张则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