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攸横了公孙度一眼,脸色微变,随即又哈哈大笑。“没错,我的确不是韩信,我最多是李左车。”他举着杯子晃了晃,怀中的胡女识趣地捧起酒壶,给他添满酒。许攸看着杯中摇晃的酒液,斜睨公孙度。“升济,纵使是韩信,在项籍帐下也不过是一执戟郎,明珠暗投这样的事以前有,以后还会有,非我一人而已。想你公孙升济才兼文武,举孝廉,为尚书郎,在洛阳游宦多年,又有谁识你敬你?若非徐荣,你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布衣而已,未必如我。”
公孙度哈哈大笑,举杯示意,喝了一大口酒。“既然如此,那就请子远详言,看看我们有没有机会证明一下自己。”他用许攸之计,一举夺回沓氏的控制权,对许攸的能力还是有些信心的,只是担心许攸不肯全力相助。他与许攸相交多年,深知许攸自负其才,一心想辅佐袁绍争霸天下,如今袁绍败亡,他又被冀州系排挤出局,心中必然不服,这才故意嘲讽他一番,激起他的斗志,以便他能倾其所有,助他击败孙策,保住辽东。
许攸虽然知道公孙度的心思,却着实咽不下这口气。如果不拿出点真见识来,他的任务很难完成,只能灰溜溜的回冀州去,以后就别想再翻身了。
许攸抖擞精神,为公孙度分析孙策的弱点。
孙策勇猛善战,武艺精湛,如其父孙坚一般,凡战必先,也多次遇险。南阳之战时,他为救袁术,与曹操短兵相接,险些陷阵于阵中。对阵徐荣时,与张辽阵前决斗。任城之战,他率亲卫骑脱离主力,为袁谭所困,若非袁谭经验不足,胜负难料。官渡之战时,又是他亲自上阵,率骑兵奔袭袁绍。
毫无疑问,孙策是年轻一辈中难得的勇士,但这些都不是大将当为,只是匹夫之勇。匹夫之勇的典型是谁?西楚霸王项羽。纵使他百战百胜,最后还是难免垓下之败,乌江自刎。为何?匹夫之勇不足恃,战场凶险,一旦有所意外,所有的功业都会烟消云散。孙策也是如此,他现在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他活着的基础之上,如果他战死,他麾下的文武立刻会分崩离析,孙坚没有这个能力,孙策的几个弟弟也没有这样的能力,孙家很快就会被打回原形。
“升济若能击败孙策,甚至临阵斩杀孙策,则不仅威镇辽东矣,中原亦将闻升济之名而战栗。届时取孙策之船,跨海而取青徐,则升济可争霸中原,又岂是辽东称王而已?”
公孙度大笑道:“子远,我虽然没见过孙策,却知道其父孙坚,我的武艺连孙坚都不如,又岂能与孙策争衡?临阵斩杀孙策,恐怕非我所能。”
许攸冷笑一声:“升济有没有注意到孙策历次取胜都有一个共同点?”
公孙度沉吟片刻,摇摇头。“还请子远指教。”
“任城之战,官渡之战,他倚之取胜的都是骑兵。”许攸放下酒杯,眼中杀气腾腾。“升济步卒也许不如孙策,难道骑兵也不如?”
公孙度眼神闪烁,若有所思。他想了想,又道:“若是骑兵对决,我倒是有机会以众凌寡,但这里是山地,不利于骑兵突击,孙策还能用骑兵上阵吗?”
“这就涉及到孙策的另一个弱点:妇人之仁。只要抓住他这个弱点,就能逼着他铤而走险。”
“愿闻其详。”
许攸解释道:孙策擅长练兵,也爱惜士卒,比史书的项羽有过之而远不及。他麾下的将士不仅装备好,伙食好,训练精,伤亡的抚恤也非常优厚,这就造成了一个后果:每一条命都价值不菲。孙策每战都会精心计算,尽可能的减少伤亡,在必要的时候,他不惜自己冒险。
“爱惜将士固然难得,有名将之风,但凡事过犹不及。吴起为士卒吮疮,不是因为真的爱护士卒,而是为了得士卒死力。孙策爱惜士卒,却是将这些士卒真的当成了子弟手足,无异于自缚手足。正因为如此,城中的凌操、麋芳就是一个最好的诱饵,他明知难救,也不得不救。升济有五万人,孙策与沈友合兵不过两万人,又地势狭窄,没有骑兵突击的机会,阵而后战,那就是拼人命,纵使孙策部卒精练,以少敌众,伤亡也必然惨重。因此,孙策不会强行突阵,他必然会故技重施,出奇制胜。如此,升济的机会便来了。”
许攸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孙策骑兵不过千人,升济麾下精骑数万,以数十倍之优势,若还不能战而胜之,升济也就不必多想了,向他称臣便是最好的选择,我绝不阻拦。”
公孙度微微颌首,露出满意的笑意。他举起酒杯,向许攸示意。
“子远,请满饮此杯,再为我谋划。”
……
军谋处很快拿出了一份新的作战方案。
这份作战方案依然以奇正相依为指导思想,但调整了重点,以正为主,以奇为辅,强调堂堂之阵的正面攻击,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攻取,以最决绝的姿态与公孙度决战。
这份方案看起来笨拙,却最大限度的发挥了自己的优势。孙策所领的亲卫营以江东子弟兵为主,沈友所领的青州驻军也有一大半是江东籍将士,这些将士擅长步战,山地作战更是重点训练的科目,再加上装备的优势,即使地形不占优势也可以克服,至少要比在平原上和骑兵对决有把握。
相比之下,辽东军有骑兵优势,步战非其所长。沓氏周围以山地为主,五万大军围城,看似围得水泄不通,却没留下空间供骑兵冲锋,放弃了自己的优势。此消彼长,正面攻击反而是对辽东军最不利的。
更何况出奇制胜固然能展现将领的用兵才能,对实力的展示却不如堂堂之阵。刘备为什么能一战成名?就是因为他用堂堂之阵击退了冀州第一名将麹义,让人看到了他的实力,即使公孙瓒也不敢轻易惹他,这才换来了两年的和平。如果孙策能在正面战场上击败公孙度,不仅能奠定辽东的基础,更能威慑刘备、张则等人,让他们不敢轻易出手。
当然,正面决战的代价也会比较大。根据军谋处的估算,即使公孙度不敢拼命,按照正常战损比例,伤亡也在五千人以上。如果公孙度发了疯——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公孙度作战一向以强悍著称——在击溃公孙度之前,伤亡有可能增加到万人以上,战损比便将近五成,无论是孙策还是沈友都无法独力承担,注定要分摊损失才行。
万人伤亡,仅疗伤、抚恤就要十个亿以上,又是一笔巨款,再加上后期补充新兵的各种费用,总消耗将在三十亿左右,至少在一年以内,孙策无法再发动同等规模的战事。
孙策看完作战方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从郭嘉手中接过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听到孙尚香转述的那句话时,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陆议说得没错,他的优势不是权谋,也不是出奇制胜,而是堂堂之阵。他设讲武堂,锤练精兵,建木学堂,打造精良军械,筑基固本,为的就是增强实力,用实力碾压对手,用阳谋碾压对手的阴谋。虽说眼下刚刚起步,还不足以碾压户口百万的冀州,可对手是公孙度,辽东、乐浪、玄菟三郡的汉胡户口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万户,他如果还不能正面碾压,还要绞尽脑汁的想出奇制胜,依赖计谋,也未免太保守了。
所以他在心里划了个底线:不动用其他战区的兵力,伤亡不超过六成,不至于让亲卫营或者沈友的嫡系部队无法恢复元气,不再从中原调拨粮草、军械,立足于现有的物资和辽东就地取材,取食于敌。能胜最好,不能胜也要打残公孙度,为太史慈留下机会。
我就算将这两万人打光了,两年之后还能恢复实力,公孙度打光了这五万步骑还能威镇辽东吗?
拼命?我倒要看你敢不敢拼,看看谁先怂。
作战方案批准,孙策随即召集诸将议事,分配作战任务。听说终于要正面强攻,最开心的就是甘宁,欢喜得直搓手,眉开眼笑。孙策话音未落,他便起身施礼。
“主公,宁才不,愿为前锋。”不等孙策说话,他又大义凛然的说道:“沓氏是我水师驻地,麋子叔是我水师骑督,如今沓氏被围,麋子叔被困,我水师将士责无旁贷,总不能看着主公与诸位将军死战,我们却作壁上观。”
孙策笑而不语,心里却暗自欢喜。他封了吴侯,自立之意也是路人皆知,但那层遮羞布没捅破,总还是以大汉臣子自居,所以麾下文武在公众场合还是称他为君侯、将军,只有部分人在私下里会称主公,如今甘宁为了争夺出战机会,当众称他主公,等于开了一个头。
所以说,粗人自有粗人的用处。
甘宁话音未落,沈友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拱拱手。“主公,臣以为甘兴霸此言大谬。凌子行(凌操)是我的部下,沓氏之战是我部任务,麋子叔只不过是辅助凌子行,如何能让水师先战。臣以为,水师就是水师,不要轻易登陆。”
甘宁冷笑一声:“沈子正,谁说水师不能登陆?我攻牛渚时,你还在吴县读书呢。”
孙策心中一动,瞅了甘宁一眼。
第1779章 兴霸争先
毫无疑问,沈友无疑是江东系的重将。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内坐镇一州。甘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出这一点,可以说是争功而口不择言,也可以说是借机表达不满。
论入营时间,论战功,沈友都不如甘宁,他后来者居上,明显是占了派系的便宜,而甘宁就是最典型的参照——他是孙策麾下仅有的益州人,没有乡党支持,性格粗猛,和读书人也谈不到一起去,稍微处得来的也就是麋氏兄弟,那也是麋氏兄弟为人谦和,不太喜欢与人争执的原因。但凡麋氏兄弟有点脾气,也跟他玩不到一起去。
“这一战是恶战,不是哪一个人能大包大揽的,要想取得最后的胜利,每个人都要全力以赴,包括我在内。”孙策抬起手,向下虚按。沈友和甘宁互相瞪了一眼,却没敢放肆,挺直身躯,听孙策说话。“所以谁第一个上阵并不重要,你们也不必争,就由我来定吧。兴霸,你这名字喜庆,由你打头阵,希望你能打出霸气来。”
众人忍俊不禁,哄堂大笑。沈友也笑了,拱拱手,回席而坐。甘宁大声说道:“定不负主公霸王之名。”
孙策点点头。“兴霸,这一次敌众我寡,而且对方骑兵众多,我们要随时警惕,不能被对方抓住机会,每一步都要走得坚实,用堂堂之阵碾碎对手的意志。不仅要杀人,更要诛心。不仅要取胜,而且要胜得干净利索。惨胜如败,如果你损失太大,那接下来就没你什么事了。”
甘宁心中凛然,用力的点点头,大声应喏。
孙策的目光扫过诸将。“这一次虽说是以力胜,但智不可缺,诸君当知众志成城,尽可能发挥每一个将士的聪明才智,锱铢必较,将每一刀都砍在最恰当的地方,不给对手一丝机会。”
众将收起笑容,轰然应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