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2 / 2)

督公千岁 紫玉轻霜 2628 字 3天前

杨明顺虽然有时候婆婆妈妈,但真正做起事来也不含糊。午后时分,他就带着消息来找江怀越。一进书房门,便焦急万分道:“督公, 这下可糟糕了,小人亲自去淡粉楼问看门小厮,却听说相思姑娘到今日还是身体不好,连饭都吃不下。”

原本悬在半空的笔端微微一顿,滴下乌黑的墨珠,逐渐在宣纸上洇染成片。

“难道没给她请大夫?”

“请是请了,但好像也说不出到底为什么病了,开始是当风寒来治的,但是连吃几天药之后,病情也没有好转,也真是奇怪……”杨明顺之前看到督公半夜才疲惫不堪地回来,忍不住向姚康打听,得知那天晚上他居然带着相思去了城北杨柳铺闲逛,这消息令他大为惊喜。然而此后督公成日里神情冷郁,有时还独自发怔,种种反常让他觉得那一次夜游必定是出了问题。

故此他虽看出江怀越此时心情不佳,还是有意叹息:“相思姑娘病倒了,在那种地方估计也没人能好好照顾。督公您想啊,她是南方人,才来京城没多久,说不定是这里气候太冷,她那小身子骨受不住……这吃了药也不见好,可怎么办呢?”

窗外秋风飒飒,木叶萧疏,江怀越沉着脸,隔了会儿才道:“她又不是淡粉楼的无名小卒,管事妈妈自然会再请良医,你就不必多念叨了。”说完,也不再搭理杨明顺,顾自出了书房。

他在重重屋宇间走了许久,脑子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直至停下脚步发现前方就是牢房,才敛容肃然而入。大半天的时间又都耗在了审讯犯人上,刺耳的叫嚣痛骂,犹如蜂蝇乱嗡,让他一刻也不得清净。

这一天直到天黑他也没有走出牢房,就连晚饭都没吃。

夜深时分,连接着被拷问的犯人终于支撑不住,交待了隐瞒已久的实情。高高的审讯台上,江怀越虽已觉劳累,还是坚持看手下录完了所有口供,等犯人画押认罪之后,才起身站起。却不料眼前一花,冷汗涔涔。近旁伺候的杨明顺眼瞅着他脸色煞白,连忙端上热茶,又吩咐人赶紧送来吃食。

可他实在提不起精神,草草吃了几口,沉默着出了牢房。深蓝天幕间星辰寥落,不知何方飘来了渺茫幽咽的笛音,若有如无,恍如一梦。

他在夜色中静立了许久,忽而对杨明顺说:“跟我出去一趟。”

*

杨明顺叫来了马车,随着江怀越出了西缉事厂。依旧是夜里,与上一次去明时坊走的是相同的路径,然而这回杨明顺可不敢再玩花样,一路安静着跟到了淡粉楼附近,听得江怀越从中传唤,忙到近前询问:“督公要小的做什么?”

“……去看望一下。”他极其简略地说了一句,似乎不愿过多解释。杨明顺有点为难,在淡粉楼临街处的窗下徘徊了一阵,见上方花窗紧闭,帘幔低垂,想来是等不到相思恰好到窗前,便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大门。

江怀越坐在车内,透过深青色窗纱往外望,影影绰绰只能看到那盏盏明灯摇曳生姿,时不时有春风得意的男子踏进大门,意态潇洒。楼上又传来莺莺欢笑,不知是谁在吟唱小调,婉转悠扬,透着诱人沉醉的靡丽。

脑海中忽然想起了那夜同样也等在楼下,湘妃竹帘缓缓卷起,轻透的帘幔随风微拂,相思就在这窗后凝眸沉思,寂静如优昙待放。

然而此时的她,又是怎样的情形?

他在繁华处没等多久,杨明顺就悻悻然回来了。“督公……”他还是那副犹犹豫豫的样子,江怀越更加不悦地道:“有什么事就说,不要故弄玄虚!”

“相思姑娘身体不适,无法见客。”

他有些愠怒:“你也是西厂的掌班,就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被这样一句话给打发回来了?”

杨明顺愕然:“小厮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可能硬要见她啊……再说小的本来就是偷偷摸摸进去的,哪里敢耍花样?”

“所以出来一趟,你就给我这样的回复,然后我们无功而返?”他冷着脸,语气不善。

杨明顺嘀咕道:“那您足智多谋,倒是给小人出出主意啊,或者您自己试试去?”

透纱一落,江怀越愤然:“回去!”

铜铃声声响起,这一辆马车只得从淡粉楼前离去,消失于喧闹街头。杨明顺一路小跑紧随其后,过了这条长街,车内忽然又传来了江怀越的声音。“停车。”

马车缓缓停在了街边,过了片刻,江怀越从车中下来,一言不发往回走。杨明顺想要跟随,他却回过头道:“不用,你留下。”

杨明顺愕然。

*

江怀越沿着长街缓慢独行,那些喧嚣市井气息似乎离得很远,不知不觉间,重新又回到了那处烟花流丽地。

淡粉楼上绛红宫灯盛艳如锦绣堆花,他在街角冷清处踯躅,遥望那低垂的湘妃竹帘,似乎希望能看到隐约的身影。然而独自等待许久,终究一无所见。

那边正是门庭若市,又有一辆马车停在了大门前,车上下来的年轻人与门口小厮似已十分熟稔,开着玩笑就进了门。江怀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热闹景象,心中再度萌生了离去的意念。然而就此离开的话,是否真的白来这一趟?如果她真的因那夜归去而重病,自己再如此不闻不问,是否太过绝情?

他头一次感到迷茫。

正在这时,临街窗口的细竹帘再一次缓缓卷起,杏白色流苏缀子在风中飘飞。他心头一震,下意识往后退避,侧身闪避至街角阴影间。明媚柔丽的灯光铺泻如流纱,湘妃竹帘半卷半垂,有袅娜身影从房中行来,抱着琵琶坐到了窗边。

对面街角的江怀越愣了愣。

她微微侧着脸,正在调试音弦,似乎并不像病重缠身的样子。他的心里被某些情绪牵扯着。随后,他看到相思抬起头来,朝着斜前方说话。

——她应该,是被迫见客的吧?

他盯着窗口那个美丽的侧影,觉得她是无奈的,不情不愿的。

然而这个念头刚闪过,窗内又出现了另一人的身影。看不清长相,但是那一袭天青云纹锦缎长袍,让他一下子想到了刚才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年轻人。

半开的花窗内,传来了年轻男子爽朗开怀的笑声。紧接着,那人似乎又说了什么,坐在窗边本来正在弹奏的相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笑了起来。

尽管笑声隐隐约约,可是从江怀越所在的方向望过去,能看到她那温柔笑颜。

一股凉意从指尖渗透全身。

楼上曲韵浮动,年轻男子与相思言谈甚欢,她根本没有像杨明顺说的那样病得起不了床,相反,还言笑晏晏,明眸善睐。

江怀越觉得自己太可笑。

她或许是伤了心生过病,可是想开了看透了,不过哭一场而已,往后该如何生活还是如何生活,遇到有趣的贴心的客人,自然还会报之以微笑。而他算什么?像一个孤魂野鬼,躲在见不得人的阴暗角落,还盘算着如何请人为她治病!

这一切,与你何关?!

他怀着深深的耻辱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条阴冷的小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