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2 / 2)

谢檀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额前的金箔花钿已被烤得化掉、熔到了皮肤里,被顾仲遥这么一抚,她忍不住倒呲了一口气。

顾仲遥手中动作一顿。

“弄疼你了?”

谢檀摇了摇头,抬手拭了把眼泪,望着顾仲遥,嘴唇翕合了几下,“你……怎么来了?”

顾仲遥牵了下嘴角,似带着些许自嘲的苦涩,却没有答话,继续查看谢檀身上的其他伤势。

底下的这一层楼里,虽然尚未着火,但不断有烟气从楼上涌进来,四面的墙壁也都严严实实的,连个通风的小孔都没有开凿。

谢檀很清楚,如果没有救援的话,过不了多久,这里的人都会窒息而亡。

“你一个人来的吗?”她问道。

顾仲遥低低地“嗯”了声。

“额头的伤不要碰。等出去了,我找人给你处理,不会留疤的。”

谢檀苦笑了一下,“我们还出得去吗?我又不是傻子。这里就像一口大石棺材,外面若无人营救,我们根本就撑不了多久。”

顾仲遥沉默不语。

他比谢檀更清楚,掺杂了石脂水的燃料有多厉害。

他亦知道,赵子偃的虎贲军、魏庆的骁骑营,都因为自己的计划,无法赶来营救……

谢檀从顾仲遥的沉默中,领悟到了他的回答。

头顶上方,开始有重物坠落的撞击声传来,随之涌下来的浓烟也越来越重。台基的主体虽然是石块,但粘合石块之间所用的胶合砂浆亦会遇火融化。

甚至在大火烧塌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在浓烟中窒息身亡了。

面对随时都可能降临的死亡,很多事,都显得渺小苍白、毫无意义了。

包括,他们之间的那些恩怨情仇……

她抬起眼,看着顾仲遥,“你也受伤了。”

他背着萧孚出来的时候,手臂挡了一下燃烧砸落的木架,衣袖上燎出了一个窟窿。

谢檀拉过顾仲遥的手臂,拨开衣袖上的残布,见伤口处一片乌黑。

她从自己的衣裙上扯下一截干净的布条,绕到了他的手臂上,替他包扎着伤口。

顾仲遥却摁住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翻转了过来。

谢檀的手掌上,被火燎出了水泡,每动一下,就会渗出些血水来。

顾仲遥扯过布条,慢慢替她裹着手。

谢檀想抽出手来,“我没事。你伤得比我重……”

顾仲遥没有理会她,依旧低头继续着手中的动作。

“不用管我。”

他的声音带着黯哑,沉默半晌,夹杂着淡淡的苦涩与自嘲,“你难道不明白吗?只要你对我有一点点的好,我就会忍不住又要痴心妄想……”

岁月流逝,流年回转,一生所谋之事,原本与情爱不沾半点的关系。

察颜观色、识人辨才、坐镇帷幄,无所不达。

却唯独,看不懂她的心。

若有可能,他其实,并不想记住她的好。

不想记住她的笑,不想记住她曾说过的那些明知不可信、却令他心跳如鼓的话……

更不想,记住她狡黠聪慧的模样,不自觉地扬着眉、微微偏着头,刻意装出老练的模样,眼睛却偏又清澈的像九畹山里的潭水……

那潭水之上,有飞鸟掠过水面,追逐嬉戏,发出婉转而清脆的鸣叫声。立于水中的少女微微俯身,一头及腰的柔顺长发,因此从耳后滑了下来、如水般地拂过了肩头。

她凝神注视着水面,姿态静谧而专注。

他望着她,犹如望向了一副静止的画作……

“从前笑你五危俱犯。今日再看自己,又何尝不是?有勇无谋,手足无措。临阵畏怯,患得患失。情绪难控,自怨自艾……明知来了是死路一条,却又,没办法不来……”

顾仲遥系上了布条的最后一个结,抬眼看向谢檀。

她却也正望着他,默然无声,目光怔然,泪水像是不受控制的一样,越涌越多。

他禁不住胸中一窒,伸手将她拉入了怀中,紧紧拥住。

谢檀大口地呼吸了几下,抑制心底翻涌而上的情绪和喉间的哽咽。

“这火,是你让人放的吧?”

她的声音和身体,都在微微发颤,“是我算错了……你既然要搞革命,自然是宁可杀掉卫太子,把事情弄大的……是我太蠢,没算到你这个人到底能有多奸诈狠毒……所以说,你自作自受,活该倒霉……只是连带害了我跟萧郎君,可恨至极……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她闭上眼,沉默了良久,笑着落下泪来,“是不是我这样说,你就会……好受些?”

顾仲遥的嘴唇埋在她的发丝间,弯了弯。

“不好受。”

他眼角亦涌出酸意,“其实还是更愿听你说,崇拜我、支持我、觉得我长得好看的那些话……哪怕都不是真的……”

咣的几声巨响,楼台的上层彻底地坍塌了下来,剧烈地咚隆坠落,带着火焰与浓烟,接二连三地从石阶处砸了进来。

谢檀将脸靠在了顾仲遥的胸前。

“那些话,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