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二次见到顾清影是在荣城。
荣城乃是去往皇都尚京的必经之城,富饶之地山河锦绣,暮颜峰风景如画,是观赏日落的最佳之地。
其上有飞仙观,清雅之名传天下。
人说——
一剑自玉山,刀从罗刹来,入魔归风月,问道则飞仙。
观主白岚座下有飞仙四君:兰影雅卿四人。皆是德武兼备的女侠,然最受器重的兰灵大师姐半月前自刎于暮颜峰上,一时人人唏嘘,全城都笼罩在哀丧里。
金淮也说——
兰灵心慈貌美,不仅武功了得,为人更是侠义,常常搭济贫弱,全城的人都不会说她半个字的坏话。
这样的人死了,的确是个悲伤事。
不过丹夫人的房中正低吟浅唱,红衣翻飞。
她并不着急赶路,下榻在城中的揽月楼里,侍卫被关在门外,屋里只有她和金淮以及一个红衣乐伶。
合·欢是荣城的名伶,唱一夜也是千金之价,然虽有人捧着,到底是下九流,登不得台面的贱籍。
丹夫人以易容之术掩去了额角那只仙鹤,终于不用成天戴着斗笠,细腻姣好的脸上,桃花眼闭着,未染黛墨的双眉弧度平和。
金淮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只听合·欢轻歌入耳——
“妾说啊,你看凤冠金玉缕红装,踏郎门上,落轿携辰良。”
“前世多擦肩,未敢回头望,凑得今宵龙凤花烛长……”
他扮作新嫁之妆,挽着红袖咿咿呀呀地拈出尾音,唱的是洞房花烛夜,听着却毫无喜悦,倒像在奔丧。
狭长的凤目一直望着窗外,起腰时一个不稳便跌在地上,丹夫人一睁眼,他赶紧磕头道:“小的一时失手,请小姐勿怪!”
丹夫人勾勾指尖示意他起来,“你在看什么呢?”
合·欢低头道:“没……小的没看什么……”
丹夫人起身到了窗边,“那边有什么好看的?”
合·欢还跪坐在地,闻言更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年轻貌美的小姐问向屋里的中年男人——
“那边是哪儿?”
金淮道:“回……回小姐,飞仙观的大师姐半月前自尽,故居就在那里,今天是她同门送尸身回来安葬的日子。”
丹夫人回头道:“你之前怎么没告诉过我她是自尽的?”
金淮道:“又不是什么大事,跟咱们没关系,便没细说。”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再搭理合·欢,他便慢吞吞往后退,“小姐,小的先退下。”
丹夫人喝住他,“我花了那么多银子叫你来唱曲,谁准你走了?”
美人坐回榻上理着袖摆,“你身价很高啊,听说今晚好几个大户请你去,你为何偏偏来我这里?”
合·欢道:“因为……”
丹夫人道:“因为这里看得见那边,对吗?你在思念那个女道人。”
“说到底,究竟她为何自尽呢?”
金淮道:“传言说是她身染绝症,无心人世。”
合·欢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怨,两手死死抓着红裙衣角,丹夫人看在眼里,低头问:“看来合·欢公子有别的说法。”
浓妆艳抹的男人眼眶一湿,咬着牙闭口不言,丹夫人狠狠一指——
“给我切了他右手五指!”
金淮一个健步上去按住他,后者惊恐求饶:“小姐饶命!小姐!小的说!”
丹夫人虽不喜欢这样软懦的人,但她更好奇死人,只要和人命沾边,都能让她兴致勃勃。
“兰灵她不是身染绝症而自尽,是因为我……我害死了她,我很想送她最后一程,但是我不敢……所以听闻小姐要我唱曲,知道这里位高,窗边正是她旧宅,所以想遥遥一望也好……”
合·欢瑟瑟发抖,“我……我俩已好了快一年,灵儿是修道之人,但她凡心未泯。我俩已约定三生,甚至……甚至已有了夫妻之实……”
丹夫人道:“她怀上了?”
合·欢怯怯看她一眼,“是……她师父发现此事后,逼她说出对方是谁,灵儿知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定会死在她师父手里,所以宁死不说,最后……最后被逼得自尽了……”
丹夫人困惑不已,“她宁死也不把你供出来,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她根本无法理解这样的情意,她本人淡漠至极,怎可能明白兰灵这种人的想法——
人跟人,就是不一样的。
“未必是因为情意呢,或许她也觉得跟一个男伶在一起太丢人,所以不敢说。”
丹夫人嗤笑起来,“还未婚而孕,所托非人,你若是个男人,就该挺身而出,不是吗?”
合·欢像是真的生了气,“小姐不要胡乱揣测!我和灵儿是真心喜欢,她不嫌弃我的出身!”
丹夫人没想到方才还能被吓哭的男人这会儿倒会吼人了,“你又不是她,怎么知道她不嫌丢人?”
合·欢泪流满面,“我是出身低贱,我是软弱无能,但我若知道她被师父逼问,我也必定出面承认,可我知道的时候,已是灵儿的丧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