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恩人像是也身体抱恙,端药给她的时候颇为艰难,能听到汤匙和碗壁一直擦碰,有回还没拿稳,打碎了碗。
恩人身上有一种草药的气息,敷筋骨的,不知道是不是把自己从江里捞起来时受了伤。
她的力道一直很轻很柔,指尖划过顾清影肩上伤口时明显一颤。
顾清影的声音沉静,道:“吓到恩人了罢,这是前些日子被人砍伤的,落水后恐怕又加重了伤势,实在给恩人添麻烦了。”
她作了保证,“药钱以后在下一定会还来。”
肩上落下温热一点,她以为是什么药水,其实却是一滴泪。
恩人摊开她掌心,缓缓写道:还疼吗?
顾清影摇摇头,在黑暗里答道:“不疼了。”
她无法得知天色时辰,如永远呆在黑夜里,白岚的样子在脑海里来回掠过,饶是怎么去装坚强的样子也终是徒劳。
床边的姑娘握一握她掌心,又写了两个字在上面——
哭罢。
顾清影双肩一抖,“不,哭也无济于事,我弃剑的时候师父就很失望,我不想让他再失望一次。”
于是那只手抖动着,最后缩了回去。
顾清影静坐在床,没听到脚步声,只有衣衫窸窣了一瞬,知道恩人还坐在她面前,她轻轻问:“恩人,你叫什么名字?”
对面的人在她掌心写下两个字,一笔一划,微微生痒。
顾清影便唤了她一句——
“苏姑娘……”
她唇角似有很浅淡的微笑,“你的名字很好听。”
她看不见苏姑娘脸上的两行泪,“我叫顾清影,姑娘的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难堪的一阵静默后,女道人抬起手伸向前去,征询着问:“苏姑娘,在下现在看不见,能否碰碰你?不过我不是瞎了几十年的人,恐怕无法凭此就想出你的样貌。”
她温和道:“想必苏姑娘很漂亮,人说心慈则貌美……”
手心里一痒,竟又画上了一个“不”字,似带水的湿凉。
她继续写道:我很难看。
她握着顾清影的手腕抬起,放在额角上,引着那指尖抚过一道经久的长疤。
顾清影一怔,沿着疤痕的纹路,指下的仙鹤被隐没在黑暗里。
苏棠抬着头跪在床边,缓缓松了手。
顾清影的眼睛被蒙着,苏棠却也能看出她脸上怜悯惊诧的神情,但是她没有把这道疤和记忆里的人联系起来,只是单纯地哀惋。
良久,她哑声问:“很疼罢……”
“不然你为什么哭。”
指尖一落,触到一行热泪,顾清影笨拙地抹掉它,温暖的掌心贴着苏棠侧脸,“恩人不要在意,玉也有瑕,人岂能完美无缺。”
苏棠张了嘴,却不能出声。
她甚至不敢让顾清影听到自己的声音,担心那一夜的所有细节都刻在了女道人脑海里。
口中的“恩人”其实是罪魁祸首。
她让顾清影把仇人当作了恩人。
如果那天听了合·欢的话,只是把宅子里的人引开,未动杀心,所有祸事就都没有了。
原来杀人不是那么快活的事情,愧疚这东西这么折磨人——
她越哭越猛,眼泪落在顾清影指上,最后捂着嘴埋下头去。
顾清影复又抚在她头上,暖声道:“是勾起了恩人的伤心事吗……对不住……”
苏棠一拳打在地上,震得手臂发麻,哽咽得喘不上气,猛地摇头——
多么讽刺可笑的一句“对不住”。
她从来不觉得杀人是会后悔的事情,反而每次杀了人还都很快活,终于在此时得到了报应。
顾清影虽不知夜已深,但因病体而很容易困倦。她只知道恩人哭得很伤心,所以还耐心地安慰,以为小姑娘因容貌残缺而悲痛成这样。
良久后她终于撑不住,昏昏沉沉地倒下去,咳嗽了几声,苏棠就爬起来给她盖上了被子。
顾清影没了师父,没了师姐,也没了师妹,热闹是江湖的,她其实已经什么也没有,除了生杀。
屋里烛火摇曳,她也看不见,苏棠滑落在床边,失魂落魄地,肿着眼睛,最后再把爬上去抵着她肩后运功。
指尖在她背上轻轻划着——
最后写了三个字。
希望顾清影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三个字,如果有来生,苏棠想自己会做一个好人,舍不得踩死一只蚂蚁的那种。
可是今生她只能做坏人了。
这种事情一旦决定了,就再也没办法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