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道:“人间最无情。”
方休本垂着头假寐,闻言睁眼,“何意?”
柳无归道:“人间不以人死而悲,白观主尸骨未寒,满街却是鱼龙舞,人间太广,人又太小,如尘埃一粒。”
柳寂初鼻尖一酸,“哥,你少喝点。”
方休从不劝柳无归少饮,面含怒意道:“洛玉阳那小子说风师妹是叛徒,你信几成?”
柳无归道:“八成。”
柳寂初大惊,“哥,你怎么能信那个疯子的话,风师姐才不会——”
柳无归道:“只有她一人全身而退,回了飞仙观后再无音讯,既不求援,也不报仇,何解?”
柳寂初道:“大概九死一生才捡回了命,先失了师姐又没了师父,一时无法重振心神。”
柳无归仰头一饮,松了手任由酒壶滚落下去,冷笑道:“但愿是这样。”
他声音忽哑,呢喃一句:“清影……”
方休脱口道:“找不到尸骨了,你别想了。”
柳无归转头看他一眼,再不说话,转身下了楼去。
月白衣角一晃。
方休站起身拍拍柳寂初的肩,“看到了罢,你别学你哥。”
“他总说自己将死,说不说都是一样的,所以从来不说,现在人死了,他一定又后悔起来。”
柳寂初道:“可我哥常说要及时行乐……”
方休嘲讽一笑,“那是说给别人听的,到了自己这里就胆小如鼠。他心情不好,我方才说错了话,你帮我给他道声歉。”
柳寂初应声下楼,独留方休一人在屋顶。
屋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孩童笑声杂杂远去,他低头一望,想着有多少人在这样的夜里独自悄悄垂泪。
顾清影被苏棠拉着,并肩走在人群里,听到耳边的喧闹声,她很想摘了眼上的东西好好看一看,却因答应了姑娘而不愿反悔。
虽然大仇未报,但内伤基本已痊愈,皮肉伤更不需忧虑,一月未踏人间,仅仅是听也觉得周遭温暖,可是苏姑娘的手却还是冷的。
那只手牵着她拐过一个弯,在一家店铺外站定。
顾清影不知她为何停步,手心一凉,苏棠将一个“剑”字写在上面。
她要还顾清影一把剑。
店里只有老板一人,其余的早被洛玉阳赶了出去。他倚在门边屏息禁声,紫衣妖艳,刀光在腰。
苏棠与他擦肩而过,递给他一个饱含感激的眼光。
一把剑递到顾清影掌中,木质的剑鞘摸起来平滑无比,还散发着一股淡雅的香气,顾清影握上剑柄,摇了摇头。
老板笑呵呵道:“再看看这个。”
这一把剑更沉,剑鞘上镶了一颗圆形的碧石,握起来颇有分量。顾清影抽了剑,指甲在剑刃上轻扣两下,对苏姑娘道:“恩人其实不必如此,在下叨扰多日,怎可再劳你破费。”
老板被洛玉阳目光所及,赶紧扯谎道:“不破费不破费,苏姑娘的父亲曾对在下有恩,如今还她一把剑而已。”
顾清影略惊,“原来苏伯父也是乐善之人,难怪苏姑娘也是这样好的人。”
洛玉阳无声一笑,扭了头不再看。
苏棠将一柄碧色放在她手里,剑鞘触手生温,老板忙道:“这把剑的剑鞘是用从澹州雪山底下挖出来的梅灵石做的,一摸就会暖,很是稀奇的。”
顾清影道:“澹州那么冷的地方,还有这样的东西?”
老板道:“正因澹州寒冷,存活下来的东西才是暖的,女侠想想,梅花不是也色暖如血?”
苏棠未想这老板还有这样的口舌,苦笑一下,再看顾清影抽出剑锋,弹指而响,老板又道:“苏……苏姑娘的眼光最好,这剑的剑刃也有名堂,是北域产的,这种铁被蛊师用来作瓮,炼制毒蛊,因为它天生有辟邪辟毒的效果,蛊虫被镇在里头,毒性不会透散。”
苏棠听得一个蛊字便陡然害怕起来,不自觉拉紧了顾清影的袖摆。
老板还道:“所以啊,用作剑刃也是百毒不侵,最合适行走江湖之人。”
洛玉阳望着繁闹街道,看到太阳已完全落下来山,一街灯火似骤然明朗。
街边有卖烤红薯的商贩,甜香远飘。
顾清影再过门时,手里已多了一把剑。
这其实不是个好事,因为这把剑要用来杀人。
苏棠突生一种极不好的预感,心脉微微震动,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她疾步如飞,拉着顾清影到了人群里,后者疑惑出声:“苏姑娘,你很冷吗?”
果然一股刺骨的寒凉从苏棠心脉里扩散开去,血液仿佛都凝固,她松开顾清影,一手捂住心口。
身边的孩子欢跃而过,喜滋滋喊道:“看烟火啦——”
顾清影被孩子撞了一下,茫然冲四面喊问:“苏姑娘?”
洛玉阳落地的声音被淹没在人群吵嚷里,他伸手抓住苏棠肩膀将人拉回,察觉到她冰凉的体温,一颗白色小珠从瓶中滚落手心。
“小夫人,把它吃了,快。”
寒魄珠冻得她唇舌麻木,一颗入腹却即刻缓解了周身的刺痛,虽然还是疼得人站不稳,好歹能顺畅呼吸起来。
她蹙着眉头,像只濒死的野兽般呜咽了两声,抬手伸向顾清影的方向,即使周围喧闹,也听见了顾清影在惊急地呼唤她。
她的手臂却终究沉沉落了下去。
砰地一声,夜幕乍响,几条绚烂长线升空,绽放了几朵缤纷烟花,一簇簇美不胜收。
顾清影一把扯下眼前的遮挡,只见烟火转瞬即逝。她惶然四顾,似看见一抹娇艳紫衣消失在人潮里。
又是烟花砰响,花灯流转如仙境,暖色满目,掌中的剑鞘正生温。
可那只冰凉的手却再也没有握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