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寒风,炊烟,人行人往。
天还没有亮。
王了然正坐在城门外的小摊上吃早点。
齐庸恭敬地坐在他身边为他添茶,方休则跟兵卫们在一起,用着热汤茶点,捧得手心暖融融的。
少年只着了一件单衣,雪白雪白的颜色,如天际之外的一朵云落在尘世里。
齐庸穿戴得整齐得体,心头却乱如麻,只希望督令府中都按计划进行最好。
他作出的笑容僵硬虚伪,王了然一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但没有必要戳穿。
“王公子,不知道那位一直跟着您的……”
齐庸微微扭头问这一句,王了然便随口道:“东颜前辈吗?我叫他先出城探路,顺便在途中部署一下,毓州离这里可不近,未免打草惊蛇,待会儿还请大人下令,我等兵分几路为好。”
齐庸忙点头应好,又问:“那顾道长?”
王了然道:“她自然是急不可耐,不过飞仙观有些琐事,她回去吩咐一二,很快便来追我们,不必等她。”
齐庸明知这是谎言,却也不得不问一句,人人都想把这场戏演好,他也不例外。
王了然端起一碗红蜜羹小咽两口,略一蹙眉,道:“好甜……”
齐庸道:“这是咱们这里的特产,上好的红豆熬的,必得多放些糖才正宗呢。”
王了然盯着那浓浓的玫红色,却道:“晚辈倒不喜甜。”
齐庸下意识接口,“孩子不都是喜欢甜的?”
他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王了然哪是一个孩子?
但少年并不生气,“孩子之所以喜欢甜,是因为大人们用甜食哄他们。从未有人哄过我……”
他眉心一颤,似想到了什么,转而摇摇头,“嗯,也不算从来没有……总之很少就是了。”
说罢夹起一块软糕,筷子轻颤,落下不少白白细粉。
这糕点软糯香绵,终于得了他含笑点头。
他想他终究还是贪得太多了,若像寻常孩子一样,吃块点心就能开心该多好。
方休也咬了软糕一口,尝到味道的一瞬,就忆起了已故的亲人。
母亲也会做这样的软糕,弟弟也喜欢吃这样的软糕。
一个晃神,仿佛近在昨日——
方璆缠着他问着书里的问题,又端来几盘点心和他一块儿偷吃,吃得鼻尖上都沾了白色粉末,两腮鼓鼓囊囊的,像只小松鼠。
要是……没有……
要是都没有死……
这时候他就应该在家里熟睡。
母亲可能已经起床张罗早饭,有祖父的参汤,弟弟的甜饼,香香袅袅。
然而黑幕低垂——
黎明悄然,呵气成雾——
方休骤然失手将小碗摔了下去。
一声脆响后,众人都循声望去。王了然疑惑转头,看到方休起身蹲下去收拾碎片,小摊的老板匆匆过去帮忙。
方休抓得太狠,被碎片在指节上割出一条伤口,跳动出痛感来。
“大人知道吗,天冷了,就容易想家。”
王了然漠然道:“因为家总是暖的罢。”
齐庸不明他意思,只附和道:“天寒地冻的,自然引人思乡恋家。”
王了然道:“听闻齐大人家的少爷亦想投身玉山,大小姐的婚事也在计划中了。”
齐庸欣然点头,“是啊,犬子也好武,至于女儿,嗨,被我家夫人惯得娇纵了些,说要嫁人也实在舍不得。”
王了然道:“听闻少爷已在习剑,剑鞘青碧,并不适合挂一个红艳艳的坠子,晚辈命人购得一块月英石,月白之色,想来更匹配,已送去大人家宅了。”
齐庸脸色顿时惨白——
他怎么知道儿子的剑是什么样子?
王了然未停语,“还有城东的张员外家,那位少爷常流连风月之地,并非良人,大人可别看重他家钱财,断送女儿半生。”
“啊,对了……”他温柔望向齐大人,“近日天寒,大人家里养的绣眼死了两只,可惜了。”
齐庸手里握着暖暖的茶杯,现在却觉得手心冰凉,王了然笑得如此亲和,偏偏眉梢浮现出凛然杀意,逼得他情不自禁地握向腰间长剑。
手里有了兵器,能安他心半分。
喉结一动,低声道:“王公子……你……你究竟何意?”
王了然道:“呵,跟大人这样的人讲话着实不容易,我习惯闲话,您却当真,我当真说的话,您又当成闲话说给别人听。”
他突觉眉心一痛,微微有些晕眩,闭了眼睛抬手揉一揉,再睁眼时指尖猛地一颤,只是顷刻,很快握紧了手里木筷,轻轻往碗碟上一放。
黎明的微光落进他眼里,骤然黯淡。
他开口,舌尖麻木,齿根发冷,最后的语气却是云淡风轻一如往常,道:“罢了,大人快吃罢,待会儿凉了。”
话音一落,突然从道旁扑进来一个浑身泥泞的妇人,一个跟头栽到桌前,伏地哭道:“大人!齐大人!求您发发慈悲!”
齐庸困惑惊诧——
“你是何人?”
侍卫见人莫名其妙地冲进来便就警觉,方休三两步跨过,剑未出鞘,盯着妇人细细打量,“何人胆敢惊扰大人?”
妇人肤色黝黑,哭着道:“民妇的儿子常在江边摆渡作营生,前日几个少爷乘船,故意戏弄他,把他推进了江里淹死了,民妇告官到镇上衙门,却被那几个少爷将此事压下,民妇不得已才来这里求大人做主!”
齐庸听得一知半解,突然警觉这区区一个乡间妇人又怎会认识自己,如何在这么多人中一扑一个准地就到了跟前来?
只听一声轻鸣,方休长剑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