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肃杀,以寒风为歌,飞雪陪奏,呼啸和鸣,满目茫茫。
官道积雪,在此可望皇城巍峨,远见峰峦,雪水清流。
一匹灰马吃痛狂奔,一路留下蹄印。大雪覆盖了前方大部分景物,如闯进深渊迷雾,前不可去,后不能退,把人困在原地,只觉终生无望。
几十支羽箭发射时的声音几乎尽数被风声掩盖,她却还是第一时间听到,因马速极快,侥幸躲过了大半箭锋。
但黑马悲惨嘶鸣一声,终被几支箭扎得摔倒在地,而顾清影已旋身入空,凛然落在茫茫雪地上,听黑马临终悲哭。
她方一落地,身后就传来一声破风清鸣,最后一支箭的箭羽是红色,射箭的人也骑在马上——
马不是人,不会听话乖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所以势必摇晃,势必影响他的箭。
但他的手还是非常稳,今日他没有喝酒,世间的确有很多事不得不仰仗杜康,却也有很多事是杜康也无法解决的。
顾清影转身的一刹那,那支箭就蹿了上来。
它的箭尾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连出一缕艳丽的鲜红,要把毕生绽放在此时此地,以完成自己的宿命。
顾清影肩头一凉,或许是一烫,她分不清。
她的嘴唇已经干裂,她的眼睛完全失去了神采。那一箭力道之大,逼她仰倒在地,鲜血从胸口漫出来,蔓延在黑色道袍上,并不显眼。
她听到林子里箭手撤退的脚步声,也听到了柳无归朝她走来的脚步声。
她甚至还听到了悬魂剑出鞘的欢鸣。
下一刻她便抬起了右手,紧紧握住了肩头口的箭。
箭首有凹槽,扯出时勾连着血肉,带出一片红花落入雪地。
剧痛让她彻底清醒,旋即就是空虚的麻木。
她的面孔依然端秀,只是脸色像蒙了一层灰,彻底黯淡,毫无生机。
柳无归微笑地看着她,好像是看着重逢的故友,好像那支箭并不是他射出去的。
顾清影伤他一剑,他还她一羽,已经扯平了。
既然扯平,就该相视一笑,彼此释怀。
于是他淡然道:“师妹疯疯癫癫地闯进尚京时我就已得闻,在此为师妹接风。”
给人接风的时候,是不是该布置酒席,再来些丝竹管弦,奏些欢快的曲调,席上觥筹交错,友人满脸含笑。
而柳无归却知道,他和顾清影之间,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候了。
在他领着人出门前,他烧掉了王了然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信上是少年胡乱写的一首诗——
嗟乎,瞬息万变,无计万全。
悬魂一缕空悠悠,黄金榜上可登楼。
故人若逢皇城雪,试问杜康莫消愁。
杜康无用,刀剑可为,顾清影无意与他争辩是非,她所想的,只是尽快往前走而已。
她抽出剑,将剑锋扎进积雪,借着力道,颤颤地站起来。
随即长剑就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长痕,顾清影缓缓地往前走。
她的一只手捂上肩头,鲜血从指缝间冒出来,温暖了冰凉的掌心。
这一路风雪间,有好几次,她都恨王了然都超过了恨宗风翊。
但她全然不恨柳无归,终究她只最恨自己。
她喘着粗气,红着眼睛,就这么静静地和柳无归擦肩而过,腰间挂着剑鞘,温暖了那一片。
她突然很感激苏棠的这把剑,至少可以让她在此刻还感觉得到温暖。
柳无归突然哑声笑起来,在她背后笑得越来越放肆——
“哈哈哈……师妹……你要去做什么?去看看她的死相?我以为王公子信手胡写,居然真的等到你,你终于发现了?”
他转身,一剑架在顾清影颈间,逼得人停下脚步,“你难道不恨我?你拿着剑,也不对我扬锋?”
顾清影的手上沾满了血,握住剑锋,割裂掌心——这把剑很薄,恐怕也担不起柳无归的残魂。
柳无归手腕一颤,当即收剑,顾清影掌心的伤口被火辣辣一蹭,剑客已看到剑锋鲜血,却毫无快意。
“好师妹,她以为自己回归故里,人间自由,却是又向着地狱去了,哈哈哈……你亲手送她去的……”
顾清影踏前一步,就突然跪倒在地上,很快又固执地爬起来,柳无归继续笑,“师妹非去不可吗,想给她收尸?”
顾清影双眸剧颤,终于忍不住回身一剑,斜斜撞上悬魂剑锋,柳无归猝不及防地一挡,恍然大悟——
“师妹恼羞成怒了,原来你也有这副样子,你也不是从来冷冰冰的,不是不悲不喜,你不悲喜只是不因我悲喜……”
顾清影一把撤了力道,喘着粗气,抬头也变得有些困难,她看到柳无归衣角的松枝纹,青衣褐纹,枝叶蜿蜒一片。
雪花从她头顶被风吹落,洋洋洒洒,像柳絮飘飞。
她决然转身,声音轻弱,不知道柳无归能否听见。
柳无归却已听见,她的顾师妹说——
“你不要原谅我,正如我也不原谅你,而她,也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柳无归没有露出伤怀的样子,反而仰天大笑——
布局的是王了然,协助的是方休,柳无归也只是一步棋子,整个骗局,顾清影都被蒙在鼓里,可是偏偏她就是唯一可以逆转局势的人。
只要她坦率一点,勇敢一点,就可以阻止苏棠往地狱去。
可是正如苏棠从牢里被她带出来时,被困在噩梦里,她明明就在苏棠身边,苏棠半梦半醒的时候,她只要一句安抚,甚至只要唤一句苏棠的名字,就可以把人从噩梦地狱里拯救。
然而她说了什么呢?
她说:要是——
从一开始——
就没有遇见过你,
就好了。
王了然曾说,但凡你给她一点盼头,她也不会想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