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了然摇头,“我不行,”他摸一摸心口,“我虽修炼此法,可是这里也埋着毒蛊,看似冷冽,实则体内时常阴阳失衡。可就因此蛊在身,也免了我夭亡之险,不会像师父那样早逝。”
他苦笑,“在下本就把身家性命托付于他,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区区一条贱命而已,我会舍不得?可偏偏我不行。”
江倾珵凝神,伸手把上他手腕,便幽然叹息,“听说尊师未活至三十岁,少主乃男儿身,恐怕会更短,公子既然想好了,就事不宜迟。”
王了然抽回手腕,含着怨怼道:“我真想骂他几句。”
话虽这样说,可当他见到玖礿时,便什么话也骂不出来了。
少年消瘦了一圈,一走近,就有一股淡淡凉意透过去,而王了然早已习惯了冷,感觉不到这股凉,可是心里很清楚。
玖礿去做了王了然做过的事,尝了他尝过的痛,真正亲身感受,终于可以和他并肩,不去讨论昨年的不欢而散。
彼时熙月山庄的院子里绿意丛丛,王了然低着头浇花,玖礿到他身边,微微俯身,从水壶下接走浅浅一手心的湿凉,不过顷刻,翻手落下几点晶莹的冰晶,落在地上立马就融了。
王了然毫不惊讶,“少主聪慧,修炼了半年就有小成。”
玖礿从他手里拿走了水壶,指尖相碰,两边都是冷冰冰的,不带一点可爱的温度。
王了然将手负在身后,掩盖指甲深陷掌心后留下的淤痕,清了清嗓子,道:“少主,我要去中域一趟。”
玖礿眼帘也不抬一下,“父亲同意了?”
王了然道:“昨日递了信去后山,玖熙大人回说二字:珍重。”
玖礿便点头,“那就去罢。”
王了然道:“寒诀残本流落中域,玖氏的东西,必要拿回来才是。还可以与宗风翊一见,若能对北凌氏下手,帮师父报个仇,也极好。”
“未免东域起疑心,说我们密谋什么,在下还想带个东域人,东颜皖前辈在上官家住了好些日子了,与我也很投缘。”
玖礿微笑道:“公子既然都想得这么周全了,就随时出发罢。”
王了然轻声一应,玖礿却又冷了脸色,“你是玖氏养出来的人,我想把你当个宝贝一样供起来,不去外头受灾受难,但是你自己非要去,就把自己护好罢。在这里一直都好好的,别出去一趟就伤了哪儿。”
王了然答应得好好的,回来的时候看上去也好好的。
还很高兴的模样,步子都轻快了些。
他是习惯掩饰心绪的人,连他都压不住的高兴——得是多天大的喜事。
众目睽睽之下,玖礿不能开口骂他。只直直走近,看到那双眼睛里空洞一片,咬牙切齿道:“去把尹姑姑叫来。”
旁人刚一动,王了然便道:“不必。少主,江先生医术不必尹长老差,他日日跟着我,也还没治好,就不要兴师动众了。再说我自己也习医,慢慢养就是了。”
玖礿忍着火气点头,“是啊,公子自己也不甚在意,倒是我多事了。”
“车马劳顿,公子便回去休息罢,近日也不要来我眼前晃,好生研读母亲留下的医书典籍,就当我……求你了,把眼睛治好。”
王了然抬手作礼,“在下会尽力而为,但是请大人不要抱太大希望。”
他转身径直而出,真的就像没有瞎一般,跨过门槛,绕过石雕,穿过小院,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走了。
玖礿气得双手发抖,叫住门口的上官夜,第一次显出点压迫的威严——
“上官叔叔……”
上官夜单膝一跪,迟疑而不开口,玖礿眼锋一过,阴寒内力压迫堂中,“都退下!”
待人散去,上官夜方如实相告——
“大人,公子眼睛天生有异,夫人在世时就说过:恐有一天会失明。并非公子不当心,其实也没有人加害,只是命数到了,您不该这么生他的气。”
可是玖礿还是个孩子,不是王了然那种孩子,而真是生气委屈又难受,只要王了然稍微服个软,他就会好好安慰他,本来给他备下的丰盛接风宴,现在却也用不着了。
王了然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回自己的私宅,一路上的机关暗器把所有侍卫都拦下不敢接近,只能勒转马头回去找玖礿复命。
花圃里躺着两个黑影,心口也都被剖开一个血洞。一个脸上有个长疤,一个半张脸都惨不忍睹,还少了只眼睛。
王了然兴高采烈地跑过去,竟险些因脚下松动的沙土滑倒,被江倾珵急急一扶。
“是我失态了,先生别见怪。”
少年在江倾珵的搀扶引导中蹲**,伸手摸到那人心口伤处,指尖与一片小小嫩芽相碰,顿时笑得像哭了一样。
“江叔叔,他们还听不听得到我们说话?”
江倾珵道:“自然听得见。小公子,本是很险,若非是找回了红尘,陆子宣的命恐怕拉不回来。”
王了然道:“自然,我记着他的好,还有您的,真是谢谢你们……”
他站起身,听到陆子宣痛苦隐忍的呼吸声,也只当没听见,低头道:“陆大人,这幼芽会顺着你的血脉生长,绕着,蜿蜒着,挤开骨肉,吸取你的精华,我会给你们好好滋补着,让它们长得茁壮,找遍了天下也找不出这么好的药材,你们真是三生有幸。”
他把两个宿敌放在一起,不给他们二人交谈的机会,摆在花圃里受阳光滋养,雨水沁润,生死都不由他们做主。
种子生根发芽,已经占据着心脏,所有气血都被它吸走,所以人苍白如纸,形容枯槁,像两个经久失修的傀儡木偶,唯有双眼睁得老大,满腔愤恨都汇聚在通红的眼眶里。
王了然心满意足,拍了拍江倾珵的肩头,“先生再帮我一个忙——”
他不知这个想法从何而来,只是突然就想这么做。
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给二人听——
“把他们俩阉了。”
现在王了然虽是个瞎子,却是个快乐的瞎子,在心头悬了几个月的重石终于落地,仿佛能在满目漆黑中看到姹紫嫣红——
遍地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