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已经开始思考要如何善后,如果自己死在这里,会有人查出这毒药,然后必然查到南域头上,他就给王了然惹了很大的麻烦。
·
那逼进的利爪被他准准扣住手腕,剑端反手而上,正中人咽喉,转瞬抽出,带出一片血花,染红他衣裳大片。
·
提刀的壮汉皆砍了个空,红衣人轻盈得像只蝴蝶,短剑在一人颈上环切一圈,干净利落地掉下一颗头颅,让另一个人看傻了眼——
这绝不是玉山的招式。
·
他震惊之余冷汗直冒。
这人穿着玉山的衣色,拿着长剑,手里还拿着玉山的玉坠,却不是玉山的人?
他的年纪比萧念安小了几岁,却不是其师弟?
·
两枚玲珑小巧的红珠啪得一声各自深深嵌入屋内两支红柱,刀光剑影电光火石之间,少年已拨开眼前一锋,飞速往门外冲去。
·
他剑锋一掠,脚边掉落半截手臂,左臂一抬,反正毒都用过了,无所谓再用一些,于是粉落人面,腐蚀出深深浅浅的血坑,呲啦呲啦轻响。
·
外间的十七个人忽听身后巨响,灰尘扬土满天,急风破夜,摧得门口灯笼掉落,火苗燃起的一团红焰被淹没在倾塌的碎石瓦砾之下。
·
暗夜灰烟中突然现出一抹红影。
·
离门口稍近的几个剑卫躲闪不及,惊叫之声亦未发出,人就不见。
·
猫儿翻滚落回暗黑之间,他夜中视力出奇的好,这是刺客杀手的必修课,所以那七个暗杀府的人也是如此。
有人当机立断地往那废墟上掷了一缕火星,就地将夜色燃烧成夕阳般的红火,将少年身映出的同时也解了他后顾之忧——
这样烧完,可就找不到什么用毒证据了。
·
猫儿虽逃得及时,仍旧被那股冲击推得止不住身,左膝不知被什么重重一撞,便一时半跪在地起不来。
他很不甘心,他不想死在这里,他想回南域去见公子,想做成一点重要的事,让公子知道他可以。
但眼前的十多个人比起琦州驿站时的半吊子杀手好了许多,他真没有什么胜算。
·
那带头的人也从他此时手中的剑上看出他并非玉山剑派弟子,惊问萧念安行踪之余,也下定了杀心。
·
他一语问出,周遭数人便下意识停了手,少年却毫无这种念头,手里攥着最后一颗红珠,微微抬眼环顾四周,笃定能同归于尽。
·
好在萧念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
剑客来时沉静,翻身落下便将一道血痕添上一人颈侧,只说——
“你们在找我?”
·
猫儿第一次和人一起对敌,把后背交给别人的感觉并不好,他还在生气这个人怀疑自己,既然怀疑,何必同路。
又何必来救人。
后来他为此事怒斥萧念安——
方休对公子来说算什么,你对公子来说又算什么,公子的玲珑心作甚要在方休那种败类身上用?!
·
此时他在心里暗骂萧念安虚伪,同时将红珠收回了怀中。
·
同样是剑,材质应当也没有差很多,萧念安的剑为何就能削断对面的剑?
·
他和猫儿修习的路子绝然不一样,猫儿的剑和上官夜的剑如出一辙,它们短而柔韧,是近距离之下夺人性命的东西,而猫儿环颈削首的习惯让萧念安心头一沉,又被身后剑锋颤声打断了思绪。
·
猫儿侧首看他转了身,自己便也转了身。
他突然有种想法——
玉山若没了萧念安……
他若死在暗杀府手上,宗风翊要如何解释?
这算不算随机应变,有利可得?
·
少年只是犹豫了一小下,后背就火辣辣地蹿开一孔钻心的疼,他双瞳微震,立刻就看见了一个鬼魅。
·
其实在这个瞬间——
萧念安几乎掠出了残影,他左臂受伤,肩头也漫了血,但冰凉的剑锋被数人的鲜血暖了又凉,一身白衣上被点缀了朵朵红梅,身后火光燃天,将红梅白雪镀满暖光,将他眉目掩于黑暗,一滴血溅上眼下,像点了一颗朱砂泪痣。
·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猫儿看到的却是自己的母亲,握着一瓶毒药往这边走。
·
“小猫儿乖,今日的甜汤还没喝呢。”
·
幻象蛊惑的刹那,身后刃风终于惊醒他片刻,然他回头抬手起剑的动作已经慢了,寒光和记忆里长鞭重叠,将他惊得手腕一颤,却有一道瘦小的白影突兀窜过来。
·
那只小白猫毛茸茸的脑袋被锋刃一刀砍断,断颈而出的血就这么喷了他一脸。
·
刺客被突然冒出来这小兽吓了一跳,随即听到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短剑从他下腹直直开膛破肚,滑腻鲜血将少年衣袖彻底湿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
·
猫儿眼中空洞,连眨眼都不再会,好像被开膛破肚的是自己。脸上的血漫过唇角,很快他就尝到了味道,立刻低头干呕,吐血不止。
·
身边全是尸体,全是血,全都是,还有小猫的——
就落在他怀里,跌在地上,轻轻一摸,就摸到了尚且温热的一片茸茸。
·
萧念安将人往下一压,便要撕开衣裳查看他伤势,少年突然剧烈抗拒——
·
“放开!你放开!给我滚开!!”
·
萧念安忧极而暴怒:“上头多半有毒,你别任性!”
·
随即呲啦一声,少年疤痕交杂的后背彻底在他眼前显露出来,让他紧紧蹙眉,呆滞一瞬。
·
少年屈辱地发抖,眉间痛苦之色显而易见,突起的力道之大,差点掀开萧念安。然强弩之末的力气而已,顷刻即逝,他只能带着哭腔哑声怒喝——
“我要杀了你……我会杀了你……!”
·
那枚蛇镖很快被萧念安逼出,少年被拉起来,耳边闻令——
“运功调息!”
·
萧念安掌心相抵,真气窜进他心脉,暂时驱散他眼前幻象,使他低头吐出一口黑褐色的暗血。
·
于是如今的猫儿无论怎么回忆,这个夜晚都只有血,全是血,在他脸上覆盖着,流淌,滴落,让他从心底里恶心。
·
他听到小猫在叫,两个眼睛像两颗琥珀一样漂亮,它在公子怀里蜷缩,毛茸茸,软绵绵。
·
萧念安端着药进来时,少年伏在床边干呕,显然是又陷进了幻影,惊恐交杂,抖着手在脸上擦来擦去,抬头看到有人过来,便又像见了鬼。
·
他摇头摆手,“阿娘,猫儿不喝。”
·
萧念安耐心地唤了他许久,才将他从幻影里叫醒,终于把药给人喂了下去。
药效倒是很快就起来了,萧念安在心里感激顾清影。
少年倦怠地靠在他肩头,道:“让你见笑了。”
·
他试着活动一下五指,“我……小时候,阿娘为了能让父亲来看我,就常常让我生病。她善毒,会把毒做得很甜很好喝,来骗我。”
·
“或者……咳……”他咳嗽一声,闭眼继续道:“或者把我扔进池子里,说我没有父亲陪着,所以我贪玩,自己掉了进去,来让我父亲留下。”
·
少年艰难握起五指,又缓缓松开,“后来……公子帮我解毒……解药很苦,还真的不如毒药好喝……”
·
萧念安抬手揉了揉他头顶。
·
他手腕上还绕着红绳,垂着萧念安的玉坠,被他眯着眼看罢。
·
“南域……上官家……世代皆是刺客,会收孤儿教武功,择精英赐姓上官……”
·
萧念安轻声问:“你是上官家的人?”
·
猫儿苦笑几声,在他肩头瑟瑟发抖,“我?呵呵……我啊……我是上官兴仪的儿子,亲儿子……可是……”
·
他沉沉垂首,“阿娘杀了阿爹……就算是公子,也没有办法让我……得到那个梦寐以求的名字……”
·
“我帮他们偷再多的东西……杀再多的人……我也得不到。那些孤儿…只要很努力,很拼命,就可以。可是我不行……”
“怎么都不行……”
·
猫儿抬头望向萧念安——
·
“小馄饨,我…我…好羡慕你……”
·
他忍着眼泪,“我的小知了死了……”
·
萧念安第一次知道小白猫的名字,一只猫,却叫知了?
他很快明白,大概是因为王了然,那个传闻中什么都知道的公子。
·
他哭笑不得,“小猫儿,睡一觉罢。”
·
猫儿却摇头,“你的顾师妹不是要来商议要事……我要听着。我不想公子失望……说不定要是立了功劳,他会再给我一只小知了……”
·
萧念安终于伸手握住他空空的掌心,由衷道:“一定会再有的。”
·
他很想问问猫儿背后那些鞭痕都是怎么回事,但终究只是在心底叹息半声。
·
而片刻后,顾清影敲门得应而入——
只觉似是晃眼看到了萧念安发红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