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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蜡烛都在笑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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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攥着头发低头,“我……派人去杀萧念安……”
他抬起眼帘,果然看到柳无归大惊失色,立刻高声喝住他——
“你不要说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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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疯了……”他将腰间佩剑扯下,胡乱往地上一扔,一声响后便是无边寂静,只有他的话音给夜色添杂。
“我是疯了,我居然……让人去杀他……我居然……哈哈哈……”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后悔——
“你知不知道他看我的眼神是什么样?”
“他恨也好,怒也好,都好!可是他就像看不见我一样……哈哈哈……”
方休茫然失笑,“是不是我在你们眼里,就像个疯子,傻子,戏子,卑劣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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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归的红衣被烛光衬得无比温暖,像冬日里一簇珍贵的火焰,摇曳起伏,勾引得方休往前走了两步。
只要可以得到温暖,引火自焚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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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颤颤伸手,柳无归居然真的握了上去,他喜不自胜的同时又绝望地摇了摇头,自怜自艾:“我忘了,你眼里从来没有我,就算我卑劣可笑,人人都笑我,你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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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方休看得见,柳无归的眉锋在他眼中依旧俊秀挺拔,这个模样依旧一如往昔。
他曾想过,江湖风澜中,玉山不会有事,萧煜过身后是萧念安掌剑,他和柳无归会从师兄变成长老,像南宫奕、裴子仪他们那样,看着徒弟练剑,时不时提点两句——
玉山剑气清灵,夕阳或许不如飞仙观下的暮颜峰所见之绝色,却也是美景一隅,遍山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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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想过,柳无归活不过三十,该在三十之前带着人去周游山河,把该看的都看了,回到玉山,静静等待他远去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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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想过可以一起——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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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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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休森然抬头。
“聿明大人,你愿不愿意死的时候带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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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归看到了他手腕上的那串红绳。
不知道染过多少血,所以成了深褐色。
洗不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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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方休告诉他,这红绳是他的,他随手一扔,未着眼分毫,却被人当成至宝贴身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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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休没有等到他回应,急不可耐地上前半步,掌心狠力握紧,“聿明,聿明,我没有猜错你的意思,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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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归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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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休喜极而泣,“我们想做的事情,是一样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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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归眼前晃过顾清影的背影,还有那支箭,故人相逢皇城雪中,前缘都已耗尽。
他再次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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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休手足无措,摸索到桌上的酒壶,一手握着,咬下瓶塞,一口气灌下大半。
“你喜欢喝酒,我陪你。”
“所以你也陪我,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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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归接过剩下的小半壶一饮而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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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休突然就完全不再在乎萧念安的疏离冰冷,他从来都不在乎——他的人间尽是冰雪,遮天盖地;坟墓重重,荒草掩目。
而面前这个人,是他唯一能抓到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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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归眼神迷离,望着方休,“我听说她疯了,听说她对她很好。”
剑客仰头,“她从来没有对我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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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归所谓的好,不是顾清影的礼貌待人,不是她的谦和宁淡,而是她对苏棠的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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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归,从未拥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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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休借着酒意,几乎是在撒娇,“你也没有对我好过,你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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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归凄然一笑,像安抚一只小狗狗,摸了摸方休的头顶。
方休松开了他的掌心,刚想去抱他,却被他止住。
他解下剑柄的玉坠,“阿休,我知道你不再是玉山弟子了,我虽不赞成你迁怒萧念安,但事已至此,没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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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扯下那块玉,只留下一条孤零零的红绳。
白润冰凉的一团在他掌中被内力摧入,松手间落下一地细小碎块,叮叮铃铃地,尽数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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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休眼中终于亮了起来。
这意味昭然——
他愿意同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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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象征君子端行的玉色碎裂,再也不可能弥补回来,是他愿意和方休站在一起的铁血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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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休手腕的褐色细绳被柳无归解下,换上了一直垂在剑下的红绳,紧紧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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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休大笑着,抬臂将桌上的所有东西全部扫落,那烛台也没能幸免,一刹那便熄灭,房中重回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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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归后背一痛,有种自己跌落深渊的幻觉,方休已控制不住地压倒他,吻上了他侧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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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像吻,像在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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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气喘吁吁,哭腔细碎,“聿明大人,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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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归体会不到任何快意,但有种莫名其妙的,深重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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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笑声和方休一样癫痴诡异,沙哑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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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笑,一面感觉到颈上一疼,已被方休咬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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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愿意和方休一起死,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个“一起死”的意义和方休所迫切追求的意义不一样。
可是此时此刻,此地此情,他没有办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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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拼命想让顾清影为自己感动,或者是怜悯也好,施舍也罢,而没有如愿。
方休却已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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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男人不在乎他是否真心,本也不愿占据一个空壳——可是他什么都没有了,他也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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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柳无归只能笃定地,忍着侧颈的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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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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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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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颈的伤口突然剧烈一痛,是方休的眼泪落了上去——
在柳无归心头化开了一片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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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追求已久的,却是唯一拥有,
不可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