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让韬光养晦,等着向宗风翊复仇,所以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把沈良轩当作仇人。你从来没有真心喜欢她,你只是演了一出好戏,牺牲掉她,把她这个鱼饵扔了出去。”
顾清影的手正握在剑柄上,每听一句便更压制不住满心的怒火,王了然怡然自得:“我还‘好心’提醒她,为了安全着想,不要听你的话去蜀中,任何人都是不能相信的。”
这些话真的一点都没有影响到苏棠吗——
也不一定罢。
她或许真的因此疑心了,却还是选择听话回去。她会不会是想证实,这条路没有危险,这个女人可以信任——
可是当沈良轩出现的一瞬间,已经足以证明她错了。用命去赌的事,赌输了,当下就倾家荡产。
银光一闪,剑锋已经落在少年颈侧。
顾清影僵持着这个动作——
那一刻苏棠会有多失望?
她知道既然自己是诱饵,鱼已经上钩了,钓鱼的人很快就会来收竿。所以其实不用太担心自己会不会死,可是接下来如何面对那个把诱饵扔出去的顾清影呢。
如果这宝贝一般的“定情信物”只是拿来利用的道具,连自己也是。
如果顾清影把她从荣城督令府救出来,不是因为喜欢,甚至连怜悯都没有,只是为了利用。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被利用,被背叛的愤怒,也不是沈良轩疯魔的鬼样子,而是证据已经足够证明,那些少之又少的温存,下面藏着的,从头到尾都是谎言。
她不喜欢你。
一点都不。
你终究是被舍弃的那个。
风吹院林,窗外黑色的花瓣轻轻摇晃,王了然毫无动手拨开剑锋的意思,他也为这样的事情伤怀,却绝不会因此心软和道歉。
彼此静默半响,顾清影终于选择将剑放了下去。
千错万错,最错的都是她自己。
王了然缓缓起身,抬起手放在了自己心口处,“道长知道么,那个蛊虫就在她这里生根发芽,夺取身体的一切,常人难以想象那种痛,她却可以生生忍很久,只为去栾城再吃一次你带她尝过的甜。一旦开始服用那个镇痛之药,没有人能预料味觉会在何时消失。”
“若非有疯傻之后的温存回忆,若非在记忆恢复后做了自认为对不起你的事情,她怎会心甘情愿地以身养蛊呢?”
顾清影惊睁双目,“所以当初你劝我不要让她想起来,你早就知道那颗寒魄珠在她血脉里——”
王了然道:“所以我向宗风翊建议让万俟氏制蛊去救楚瞻月,为了防止他以为我别有所图,就装作是为了向北凌氏报复而已。也因此帮万俟氏上位,他们自然不会与我为敌。”
“先让苏姑娘以为你害了她,等她发现你也只是上当了,而且你还真的喜欢她——此时此刻,她岂会不愿为你去死?”
“若非独孤氏突然动手,她也不会等到三年蛊成再死,会在某一天,让宗风翊以为她死在独孤氏手里。君臣反目,同样是勤王造反的时机。”
就算听起来再可怕,也都是不会发生的事了,顾清影僵硬地将剑收回鞘中,少年欣然坐下,“道长,你知不知道宗风翊为何会疯?”
顾清影本无意探究,这些事情都不再重要,但听得少年这样问,不由道:“不是因为爱妻亡故么——”
王了然道:“不是,他一下子多了许多仇人,总要泄愤罢。但独孤云依然把他当做君主,依然想让他好起来,所以就算用一个孩子的血制药有些残忍,也还是这么做了。可是那药服下去,却一点儿用也没有。”
顾清影五指一僵,又是一杯茶汤凉了,仍然没有等到她垂青,“没有用?怎会?”
王了然神色平静,“只有一个解释:那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顾清影完全没了声音,屋里沉默良久,终于响起她的哑笑。
设身处地,好像是很多人的本能,虽然无法十成十地体会别人的痛苦,却已经可以幻觉到痛。
怎么会有宗风翊这样可悲可笑的人?
为了她,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为了她,多少人的命都从不在乎。
多少年修炼出来的成果,也愿意从身体里剥离,用来延续她的生命。
却在祖母去世的夜里,同时失去了。
在这之后,发现这个孩子居然不是自己的。
王了然轻叹一声,“道长知道云氏的上任家主是如何死的吗?”
顾清影呆滞地回忆,“云若来?”
独孤长欣的情郎,独孤云的父亲。
少年点头,“是在楚瞻月生女的那天夜里,奉宗誉麒的命令,去杀她的时候,被宗风翊杀掉的。”
“我不知道换药的是谁,总之独孤长欣想做到的,都已经做到了。”
“比起女儿并非亲生,更可悲的是——其实是亲生的,他却信了不是。”
他以为自己一直都活在背叛和谎言里,长久支撑他的,那美丽的爱情,已然破碎了,像不像那时的苏棠?
唯一不同的是没有人能向他证明——他以为的谎言才是谎言。
顾清影可以让苏棠重新信任,楚瞻月的亡灵却不行了。
王了然慢声道:“人的信仰若太少,只有一个,当它消失的时候,人生就都没有意义了,人会疯,人会死,或者生不如死。”
顾清影呆坐着,几杯茶的时间,已看尽一场荒诞悲剧。
她突然问:“那你的信仰呢?很多么?”
少年未经太久思考,“巧的很,我的也很少,只有一个,但它坚固得多,我永远——相信他。”
顾清影冷笑,“因此,为了他,来下聘吗?”
王了然道:“苏家的女儿很好,定和他很配。”
顾清影直视他一如既往的笑意,“公子真的很厉害,就算她拒绝了洛玉阳,我都会动杀心,再看看你,终知自己有多小气。”
王了然的笑容坚不可破,心里再酸楚,脸上也不会显露半分,长久的磨炼让他已经做到了师父期许的样子。
他从来没有与人畅诉过心中苦悲,也不会对顾清影畅诉,所以不愿再纠结这个话题。
他相信那个女人无论多好,玖礿都不会爱上她的。
少年再次帮顾清影倒掉凉茶,添进七分满,“道长,在下发誓,从今以后那些事不会再与你们有关系了。”
“至少我真的激怒了独孤老夫人,一切才得以终止,也算帮了忙罢。道长,仇人已经得到了报应,爱人正在好起来,事情已经圆满得很难得了,连我都羡慕呢。”
他说话向来多诈,最后一句却是真心的。
顾清影终于握住了小小的茶盏,茶汤清香,浅碧轻荡,心跳正在复缓,虽然想到那些曾经可能发生的惨烈就心有余悸,但那漫长的寒冬和翻覆的孤春都已过去了。
王了然尚不能得到的圆满,她已经得到。
快意庆幸,感慨万千。
苏郅及时敲响了房门,笑眯眯地通知道人今日的施针结束了,顾清影迫不及待便起身,经过他身边时不忘再次致礼道谢。
王了然望着她的背影,虽然看不见,不过可以想象她欢悦的样子。
苏郅坐到少年对面,颇显愧疚,“公子,你的眼睛……在下恐怕……”
王了然笑意不减,“无妨。”
“叔叔,院里的枎苏漂亮吗?”
就算是黑色的花,也有人爱。
苏郅苦笑,“我觉得是漂亮的,公子难得来一趟,却看不见。”
王了然道:“我看不见,可以想象,只要我觉得它漂亮,想象出来的就只会更漂亮。”
他起身推开窗,顾清影和苏棠就在院子里,面对着一树枎苏花。
顾清影从背后抱住她,浅碧色的衣襟被风扬起,王了然感受着这缕暖风,将手伸出窗外接住一抹阳光,却丝毫感觉不到暖。
苏郅忽低叹一声,王了然平视前方漆黑,好奇道:“怎么了?”
苏郅道:“公子觉不觉得从背后抱住人,感觉……很满足呢?”
王了然试探着抬手拥抱前方虚无,“这样?”
苏郅点头,“是啊。”
少年微微前倾侧首,似在亲吻一个人的额头,眼帘一垂,黑暗无边,睁眼,也是黑暗无边。
但只要愿意,黑暗里也可以想象出缤纷。
于是他“看”到了,和枎苏花相比,女人的桃花眼显得妖娆明媚,无与伦比,在顾清影眼前不断凑近放大,曾经浪费掉的秋阳,冬雪,和春光,都化作夏风轻荡时,唇间的那个吻。
苏郅轻笑一声——虽然他俩站在这里偷看人家,少年却是瞎子,算不得在偷看。
所以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嘟囔道:“唉,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王了然却“看”得很入迷,双手环抱,深吸一口气,嗅到枎苏花清甜的芬芳。
少年开口,语如微醺——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