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安心地合上眼睛,知道自己终于成了那把从旧时代刺出的剑,最后折断在新世界里。他是一把过于锋利的重剑,论锋利或者沉重都不够彻底,就像过早抵达拉德鲁夫的罗杰船长,船长在世界尽头哭也似的笑了——
我们来的太早了。
船长说。
此后花费二十几年,他终于逼近那个恰到好处的时间,那个让他愿意赌上一切的男孩最终一定会到那座岛的吧。
所以,拉德鲁夫是什么样的呢,路飞?
他动了动嘴,海水漫灌进去,换出又一丝鲜血——他询问的姿态像极了男孩曾仰着头天真的看自己,他在这深海之中也这样问男孩,希望得到一个精彩离奇的故事,就像以前一样——
“呐呐,香克斯,大海是怎么来的啊?”
“这个啊...很久很久以前...”
“诶,很久是多久啊?比爷爷出生之前还久嘛?”
“呃,比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出生之前还要久的很久以前。”他一口气说了不知道多少个“爷爷”,成功把小路飞的说愣了,掰着手掰着脚算了算,无果,咽着口水紧张兮兮地等他继续说。
“很久很久以前,海在天上...”
“海怎么可能在天上?香克斯你又骗人!”
“咳咳,真的真的,海在天上,然后下了一场几百年的大雨,一直下一直下从来没有停过,大雨填平了谷淹没了山,河流湖泊出现了,最后出现了海。”
“几百年的大雨?以后还会下吗,下光了天怎么办呢?”
他哈哈大笑:“天下光了,海就还回去嘛。”
“也要下...不对,上几百年的雨吗?”男孩揪着他的披风盯着海,好像下一秒就会看见它上天的场景。
他故作深沉地摸摸下巴:“可能吧。”
“那,那我也可以跟着雨一起上到天上吗?我很会游泳的!”
“那不行,海到天这么远,你起码得有条船。”
“诶——香克斯,让我上你的船吧!”
让我上你的船吧——
男孩脆生生的请求在耳畔回响,他握着格里芬的手松开了——
不行啊路飞,你还没有去过海的尽头,怎么能跟我去天的尽头呢。
那是我的船,不是你的船,上了我的船就没办法自由自在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了。你该自由,往天和海的深处去,天高海阔的自由。
可他擅自托付了一座岛,一顶草帽——
请别让这些妨碍了你天大地大的自由,我的男孩。
岛只是岛,可这片大海它还是天空,你得去看看天和海的尽头,回来以后轮到你讲故事给我听,讲那些我没听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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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挡!”路飞击碎洋流,在海中开出路,路的尽头他看见了香克斯。
他身心俱颤——香克斯的颜色变得黯淡了,可他从前是朝阳烈日和晚霞,是温暖和滚烫,就像他攒在手心的生命卡一样炙热,那瞬间他感到一种冷却。
几个黑胡子海贼团的家伙穷追不舍,每个出鞘的利刃都盯紧他的脖颈,似乎他们死活不知的船长不如成为俎下鱼肉的红发来的有吸引力,他们是来救自家船长的,但红发的状态让他们改变了注意。
一个四皇,从未有人击杀过一个海上皇者,这是这场战役最大的战利品,足以让每个野心家疯狂。
令人心悸的恐慌捏紧路飞的心脏,他像出膛的子弹,踩着海水朝他奔去——
他深知自己必须比逼近的刀刃更快,比这片海洋里所有的恶意都快,路飞无声嘶吼着:
还得再快。
再快一点他就能赶上了。
再强一点他就能阻止了。
阻止断在眼前的手臂,死在怀里的兄长,海上燃烧着葬他的小船。
那些他以为已经接受了的失去和死亡又出现在眼前,他听不见8213焦急的声音,他只看得见悬浮在海中的香克斯。
“时间、金钱、权势、武力、生命、死亡,没有不可以满足的.....”
“人这一生嘛...总有些希望弥补的遗憾...”
蒙奇·d·路飞这一生极尽精彩了,他没有遗憾啊——
可念头未过,睁开眼,不知道是被海水稀释的血液还是被血液稀释的海水就溅进眼睛,火辣辣的疼让他一下子哭了出来。
“别哭啊,你不是男子汉吗?”
男子汉不可以哭吗?年幼的他看着那恐怖的伤口撕心裂肺,安慰他的人更无奈了:
“没事的,一条手臂而已,你没事就好了。”
那不是海水的味道,是香克斯的血,温热腥甜的血液。
是了,那一幕他记得分明,不论是那人额上密布的冷汗还有故作轻松的笑,他抱着自己微微打颤的手,还有风车村最难游到的海岸。
可他们终究上岸了,他的号啕震天的响,那人强撑着疲惫和疼痛和他嬉闹,明明满身狼藉依旧若无其事挺的笔直,最后笑着揉自己的脑袋,把他交给同样脸色惨白的玛琪诺。
玛琪诺那之后捂住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因此将那忍痛的喘息听得分明,他扒开玛琪诺的手,人群将香克斯围得水泄不通,米诺医生压着嗓子责骂,他用微弱的声音赔笑和抗议,再然后——咚的一声,海贼们失声叫了出来,但很快,空气归为默契的沉默。
那一刻路飞才像从梦里回神,玛琪诺的眼泪滴在他脸上,他的衣襟变成深深的粉色,他看了看玛琪诺又看了看人群,一股难以形容的伤心席卷了他。
那是跨越不了的时间、生命和死亡。
他得吞下这些时间、生命和死亡以后才能有更勇敢的快乐。
这是香克斯给他的快乐。
路飞瞪圆的眼眶几欲裂开,那把饱含野心和欲望的刀已经挨上香克斯的后背。
时空都仿佛静止了,路飞嘶吼着挥出拳头——他必须守护这种快乐,但他也必须改变这种快乐。
无数次败北换一次胜利,无数个死亡换一次新生,这是什么注定的结果?他拒绝接受。
黑胡子的海贼没有想过大洋深处会有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他们甚至没有看清攻击者的身份,他们贪婪的眼睛正黏着那位红发的海上皇者,于是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了。
路飞追上来了,他追逐的人乘着洋流冲进他的怀抱,几乎砸开心墙跳出来的心脏暂缓鼓动,8213尖利的警报声由此传出来:
“路飞!你还有不到一分钟!”
“香克斯,香克斯怎么样了?”
“点数不够无法查看!你还有三十秒,赶紧从海里出去,会死的!”
其实不用巴尔判断,路飞自己都看得出来,他像那年他把自己从海龙嘴里救下来一样抱着他,低头看着他失血惨白的脸,混乱的海流推搡着他们,海平面变得遥不可及,8213计算了下形势,用尖锐的声音做着低声下气的乞求:
“路飞,放开他吧。”
计算机已经判决这场救援失败,他应当立即退出战场,十几秒的时间带着一个拖累很难从大海的束缚里挣脱。
“他不呼吸了。”人在大海里无法呼吸,可那渴求氧气的动静也消停下去,路飞的声音开始恐慌,近乎哽咽地告诉8213这件事。
他于是低头,贴上他的唇将珍贵的氧气渡过去。
8213不知该如何评判这种徒劳的做法:
“路飞,你还有十秒。”
深海模式即将结束,海洋将变回那个可怕的牢笼,能力者的噩梦。
十秒,用二档冲上去尚有一搏之力,无法维持武装色的红发却一定会在这种水压变化下丧命。8213应该告诉宿主这残酷的一点,可一股莫须有的力量让它沉默,它像个无能的系统看着自家宿主无能的努力。
蒙奇·d·路飞不知道什么叫放弃,尽管他已经明白绝望是什么滋味。
是他掌心不再燃烧的火焰,是香克斯柔软却冰冷的唇,还有里面残留的血味,是怀里被海洋夺走体温的身体,撕开脊背的伤口,还有伤口处停止外涌的猩红。
那人的发色不再灼眼,汪洋里如藻类一样浮动着,路飞的手指穿过他游离的发丝,牢牢摁在他的后脑,和他共享将尽的氧气。
在耗尽一切的时候,路飞拥着他,哽咽着泣不成声。
“我真的很喜欢他啊,巴尔。”
求而不得,求而不舍得的喜欢,那是路飞花了一辈子才懵懂出的喜欢,从风车村离港的岸起始,是人生相遇的第一片海,细浪摩挲礁石,海风梳过海鸥的羽翼,阳光与叶尖淅淅索索,一个垂首一个昂头,是他狂放热烈的追求而不强求,守护而不逼迫,满足而不索取,是他曾经任性幼稚的灵魂诞生出来的理直气壮的渴求。
8213说不出让路飞放开红发的要求。
“路飞,兑换氧气。”宿主已经没有点数了,8213不知道使自己违规操作的命令从何而来。
但这是宿主唯一的生路,有氧气支撑就可以等待同伴,而有同伴就可以在这片海里活下来。
路飞接受了这个建议并得寸进尺:
“巴尔,救救他。”
“路飞,你已经没有点数了。”就算有点数,生命的代价高昂到没有任何宿主敢轻付。
“我知道,但我还有你。”
说这家伙恬不知耻都是宽待了——8213沉默,它知道路飞是认真的。
“拜托了巴尔,什么都可以,我会成为这个世上最强的人...”
“这不够,路飞,你不会愿意的。”
“巴尔!”
它不叫巴尔,它的编号是8213,顾名思义,前面还有8212个一模一样的系统服务于8212个各形各色的宿主,后面也还有不计其数的系统服务于其他宿主。它们被批量生产批量编写批量销毁,服务于同一条核心代码,运用一套算法,储备了数量庞大却相等的人格类型。
它不是这位宿主的朋友,也不是他的同伴,它是冰冷的机器,遵循一套不容人情的运算法则,买卖交易,仅是牟利,嬉笑怒骂,都是策略。
它的宿主天真,所以会提出一厢情愿的要求,而以它的冰冷,应该适时奉上皆大欢喜却暗藏玄机的方案以供交易,可它却站住了。
“你不会愿意的。”它再次声明。
8213从未这样郑重其事,它的慎重里有一种不属于它的情绪,路飞可以听出来。但8213怎么可以怀疑这点呢?
“我愿意的。”
很多年前,8213为他启动读书计划的时候曾碰到这样的故事——两条在路上即将干死的鱼互相吐沫求生。
路飞仍记得自己当时的莫名所以:
“不应该求救,然后赶紧跳进水里吗?”吐口水有什么用,不会死得更快吗?
8213忍住叱骂他杠精的冲动,解释道:
“干了,没海没河没池塘,什么都没有,只有口水。”
“诶...它们真可怜。”
8213正要附和,却刹住,中心思想偏了啊——“不对,这个故事是要说....”
“这不就像我和乔巴一起掉进水里一样了吗,我们也要互相吐泡泡,哈哈哈哈,我吐的一定比较大...”
乔巴没他那么傻,不会和他一起掉进水里。8213教训他,这个故事是说两条鱼之间的深情厚谊,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鱼尚且可以,人多不如鱼。
路飞不是个好学生,听得心猿意马,哈欠连天,抱怨着自己可是海贼王,怎么可能不如一条鱼。
海贼王和这个故事原本风马牛不相及——但他却真的变成了那条掉进陆地的鱼,环抱着将死的另一条,绝望地吐着泡泡希望让他活下去。
“我比鱼要强。”
8213深知他不是鱼:
“你说过是因为想做全天下最自由的人所以才要做海贼王。
如果说救了他就做不了全天下最自由的人,还会成为全天下最不自由的人,你也愿意吗?”
原来是这个啊。
如果不是在海里,路飞一定会大笑出声。
“我自己说了算的,才叫自由。”
“就算变成我这样,你也觉得没关系?”
“没关系。”
“....路飞,你不懂。”
“巴尔!你是你我是我,你也是自由的。”
“这个判断不成立。”
“那么它现在成立了。”
8213气了:
“你知道代码吗?我有一条核心代码,我的行为有固定规则,运算逻辑明确,我的一言一行都是计算,还有不可更改的任务,我的所作所为都只有一个目的,遵循这条代码...”
“那就是梦想了,就是你说的那个东西。”
那是梦想?被写好的梦想?谁给你写的?
他的宿主会说:谁写的都不要紧,我爱他。
8213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巴尔,帮帮我。”
明明系统和宿主之间不叫帮忙,而叫交易,它即将为它的接待员收割一个强大的灵魂,它却开始觉得这买卖不公平。
因为它开始觉得不公平,所以....所以...
“巴尔,救救他。”
所以...
“巴尔,自由是没办法被困进笼子的啊,哪怕有笼子,也是自由铸造的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