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之路,风平浪静。
南方诸州的仙家宗门,实则都坐落在一条绵延万里的灵脉上,有一座孤峰直入云霄,宛若一柄斩金截玉的利剑,茫茫云雾便是若有似无的剑鞘。
一条由云海凝聚而成的孤径悬在半空,有仙鹤青鸟在云海中翩然穿梭。飞舟降停在孤径前,一行人从飞舟上走下来。
这座孤峰隶属巨阙剑宗,看着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但云径两侧却坐落着亭台楼阁、斋堂酒家,供以来往散修歇脚,一片烟火人间的繁华气象。
姜别寒在飞舟上便醒了过来,但一路沉默寡言,以往都是直接御剑登上剑峰,如今长鲸剑成了一堆碎片,他便和普通修士一样,徒步走上云径。
同门弟子让姜别寒踩着他们的剑搭一程,都被一一拒绝。
绫烟烟跟在后面,也没有说话。
右侧矗立着一座三层香阁,每一层飞檐下都悬挂着一枚铃铛,无风时也叮铃作响。香阁里专卖精美的玉石法宝,开设在剑修如云的剑峰下,占尽天时地利。
姜别寒经过这座香阁时,听到一名修士正和阁主争论:“……一块破石头要我一万白蝉币,你把我当傻子?!”
“客官有所不知,您说的这块破石头,来历可不小。”阁主赔笑道:“这可是传闻中千金难求的玉璧石,在下不久前经过白鹭洲,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了鹤烟福地,为了这块玉石还差点葬身蛇腹,绝对值这个价!”
姜别寒偏头看一眼,认出这个阁主是专门忽悠外乡修士的惯犯,不仅屡教不改,还偏喜欢在剑宗管辖的地界上惹是生非。
他下意识转手摸向后背,空荡荡的已经没了剑,犹豫一下,还是走上前,“鹤烟福地的玉璧石早就没了,你手里的这个是假的。”
“假的?”那修士怒目而视:“你果然在骗我!”
香阁阁主功败垂成,正想回头破口大骂,认出了这个从前三翻四次将自己赶出剑宗地界的年轻剑修,心虚得脸都白了一层,臊眉耷眼地梗着脖子:“你口说无凭,证据呢?”
“玉璧石被一个女人拿走了,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外面遥遥传来一个醉醺醺的声音。
姜别寒循声望去,看到一个胡子邋遢的男人,衣襟半敞,抱着酒壶坐在香阁外,有点眼熟。
“前辈?”
经历这么多风浪,再见一回不久前萍水相逢的故人,恍如隔世。
姜别寒在他面前半蹲下来,“前辈知道玉璧石的下落?”
男人眼睛半睁开一条缝。
姜别寒以为他没认出自己,便去怀里把那张画纸摸出来,摸到一半,他好似突然想到什么,画纸便不上不下地卡在衣襟里。
“你问玉璧石啊……”男人喝一口酒,也并不介意两人是否相识。他一路游历到极北之地,三教九流都碰到不少,捏着酒壶的手上有冻伤的痕迹,从不离身的画架也不知其踪,孑然落拓地坐在这里,独自饮酒。
“那东西十几年前就被一个女人拿走了。”男人转过头,忽然话锋一转:“你们刚从蒹葭渡回来,那就是已经知道了先生的事?”
姜别寒点点头,默默无言。
男人双手搭着膝盖,仰头看着那条茫茫无际的云梯:“鹿门书院,原本不止董其梁一个人……”
蒹葭渡以北的极北,才是真正与世隔绝的地方,到处都是茫茫雪原,浓雾弥漫的昏暗天空,连酒水里也沉淀着冰渣。男人背着画架,脚下白雪深三尺,酒馆里的客人就着雪水喝酒,冰天雪地里却仍袒胸露腹,正津津乐道地谈论一个人。
“董其梁是大师兄,但儒门圣人的三个嫡传弟子里,最喜欢的却只有温啸仙一个人,山主之位也传给了第二个徒弟。书院君子林立,文以载道,他有高风峻节,也不乏风月之趣,本该是鹏程万里,但不知为何,不到一年他便将书院交给自己师兄打理,自己隐居山林,不问世事。隐居期间,他在自己的小天地炼出了扶乩琴,也收了首徒,还在那里……”
男人转过脸,将酒壶放在地上,继续说:“有了发妻。”
姜别寒有些震惊,他没从李成言口中听到这些。
“那个女人,就像昙花一现。”男人说:“极北那边,什么说法都有。有人说,先生遇难后,双目受伤,女人用自己的性命替他换来了玉璧石;也有人说,女人薄情寡义,先生从天之骄子跌入尘泥,她便离先生而去,另寻良缘,是红颜祸水;还有人说啊……”
他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那个女人是海里的泡沫,先生走了之后,她也消失了。”
姜别寒将信将疑:“那前辈相信哪种说法?”
男人沉默好久,才说:“最后一种吧。”
“为什么?”
“前面两种,无论哪一个,都是先生不愿意见到的。”
姜别寒又问:“这些传闻,极北又是如何得知?”
“有个屠户,先生遭受非议的时候,他挨家挨户地解释过去,谁都没信他,直到如今,他当年说的话才重新浮上水面。”
男人似乎这时才认出姜别寒,忽然说:“你们少了一人。”
姜别寒想起剑匣里已经碎裂不堪的长剑,眼神黯淡,没有解释。
他替男人付了酒钱,同他道别,转身时衣襟内扯了一半的画像漏出来,飘进他手心。他盯了半晌,手指撕开了最最右边的一角,像要把那一长条都撕下来。
姜别寒又回头看一眼,少女挽着绫烟烟的手,眉眼弯弯,好似那爱别离苦并没有给她烙下何种刻骨的印记。
姜别寒低下头,在画像最右侧的那片雪白旁划了道折痕,折到背后去,重新放入衣襟内,有些失魂落魄地继续走上云径。
一只手伸过来,与他五指相握。
绫烟烟走在他身边,拾级而上,“被夺走的绘卷,师父会让其他人去找回来,你不用太担心。”
姜别寒点点头。
草叶上覆着白霜,衣摆擦过去,霜沫簌簌往下掉。
绫烟烟安安静静地走了一会,“方才那位前辈的话,有一点让我比较在意。”
“你是说,那个只存在传闻中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