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就是我来的地方,我的……家乡。”
“三公子的……家乡?”云浠又重复。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从先时的兴奋,逐渐变为茫然,再变得无助。
程昶知道她一遍一遍重复着自己的话,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个事实,想要难过,又不敢难过。
“那三公子……你什么时候回来?”云浠问。
程昶不知该怎么答,周身的疼痛还是其次,心间的涩然才真正攫人呼吸。
他勉力笑了笑,走上前,想将她揽入怀中,就在这一刻,夕阳彻底浮出云端,霞光至最盛烈之时,洒落人间的清辉变作阴阳暗金,天地覆上斑斓异色。
黄昏逢魔降临,阴阳相通,妖魔大行其道,一切异象在此发生。
有光附着在程昶周身,束束如同凌迟。
程昶闷哼一声,一下子跌倒在地。
这一次,心上没有疼痛,肺腑也没有窒息,呼吸仍在,只是觉得冷,清醒地觉得冷。
这种冷如片片飞霜,伴着倏忽而至的黄昏之光,一寸一寸割裂他的骨血,要将他斩落成灰,化为齑粉,从此消逝在这个人间。
云浠见了程昶这副样子,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身,急问:“三公子,你怎么了?我——”
她本想说要带他回宫,请太医来为他诊治的。
可话到一半,再次顿住。
因她看见艳烈的霞光已将程昶包裹。
这些光每流逝一分,便要带走一抹飞灰,似金色的蛱蝶,点点飞离,程昶的身形也在这潋滟的霞彩中渐渐变得单薄,变得透明。
程昶勉力睁开眼,看着云浠。
他无力地笑了一下:“对不起,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可是我要离开了,太想……太想来见见你了。”
云浠无措地又问一次:“三公子要走,可是三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然而不等程昶回答,她很快抬袖揩了一把已经盈眶的泪,挤出一个笑来:“没关系,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你。”
“三公子,你疼不疼?”云浠问,她记得他说过,他每次回故乡,都要遭受如堕炼狱之痛,“如果你很疼,就闭上眼歇一会儿,我就在这……我就在这陪着你。”
“你也不必着急着回来。”云浠抬手又揩了一把泪眼,没有让泪涌出,哽咽着道,“总之你走了以后,我还是会像从前那样,等着你,去找你,找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阿汀。”程昶涩然唤了她一声。
“我不知道……当怎么说,可能我一直以来,习惯了把许多事放在心里,不常言情,也不习惯说爱。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这两年,你在我身边,你的心意,对我所有的付出,我一直明白,点滴都记在心里。我很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喜欢,并不比你对我的少,总以为……总以为还有一辈子能向你证明我也深爱,没想到……”
“你不必……再找我了。”
“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没有我的束缚,以后好好当个威风八面的将军,其实……也好。”
程昶说着,眼角与嘴角全都淌出血来。
可能他这个人便是这样,哪怕形影消散,身染血污,也是干净温柔的。
云浠不知程昶说的“不要找他”是何意,是说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她的心头如同压上了一块万斤之石,刀绞一般钝痛。
她难过得几乎要喘不上气,但她仍没有允许自己哭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揩着泪眼,直到颊边染上一团团斑驳的脏污。
她说:“没关系,三公子,你要是能回来,我就等着你,去找你;你要是不回来,我也会一辈子记着你,惦着你的。”
“没、没有你在,我也会……也能好好的,你不必为我担心。”
她这些年来,习惯了隐忍,习惯了凡事先为他人考虑,何况还是她毕生放于心间的他。
她知道他已经很难过,所以她要强撑下去,不在他面前崩塌,让他能少一些挂怀,以后兴许就能过得心安一些。
程昶看着云浠:“我听你哥哥说,你从前在草原上,是个任性骄纵的小姑娘。”
“也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本来就该是任性骄纵的。”
“本来想着,等娶了你,要用一辈子抚平你这些年所受的苦,让你再也不必这么隐忍了……”
程昶竭力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十分浅淡的笑:“你要是难过呢,就哭出来,哭出来,然后往前走。你说你会一辈子惦念着我,我也一样。但你要记得,人这一辈子,其实很长。”
“我没有难过。”云浠哽咽着道,“我只是——”
云浠再揩了一把湿润的眼眶,忽然看到程昶其实流泪了。
一滴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淌到颊边时,忽然被散落在他周身的黄昏之光包裹,随后轰然消散。
她蓦地意识到,他也快消失了。如这滴泪一般,也将这么消失。
灰飞烟灭。
云浠再也支撑不住,眼泪犹如决堤般涌出。
所有强撑着的坚韧与平静一瞬崩塌,她像个小姑娘一样抽泣出声。
“你让我往前走,我该怎么往前走?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你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一定也是最后一次喜欢的一个人,我还想要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等着你来对我好,我的许许多多期许和美梦里都有你,都是要和你在一起才能达成,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以后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