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上堆积的宣纸越来越厚, 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而天气却是越来越冷,拿着笔的手没抄三四行门规便要放在嘴边呵上几口暖气。
初一前几日刚从凌非墨那里领来了自己的御寒披风。一件朴素厚实的青蓝色披风,跟身上的海青袍甚是搭配。
趁着暖手呵期的空当,她偷偷瞄了眼倚在桌案边看书的凌非焉。只见凌非焉身上那件厚厚软软的瑞雪芙蓉披风正将她暖暖的围了起来,微微冻凉的脸颊和鼻尖从白皙的皮肤中透出一丝红晕。
一想到那件披风曾经是凌非焉在寒冷的谪仙洞中留给她的……御寒之物, 初一心里就莫名的感到一阵喜滋滋。
初一还注意到,凌非焉香盏里的熏香也换了些味道, 比起秋日里的清爽, 好像多了些甘甜。但她手中那本《上古诸神志编注》却是三个月来都没有读完。
正发呆。
“呵呵呵。”明陆道尊不知何时轻甩着拂尘站在了初一身后,和蔼笑出声来。
初一一惊, 忙起身拱手施礼道:“弟子非一见过明陆道尊。”
明陆抬手向下拍拍,示意初一不必拘谨, 坐下就是。然后又笑问道:“这是第几日了?”
初一恭敬道:“九十九日。”
明陆捋捋长须,故作欣赏道:“亏明海想得出这样的惩罚, 这三个月来,你不但把门规背下来了,字也练得差不多了。只怕再抄些时日, 我们天御宗就要生出个草书大家了!”
初一赶忙捂住自己手下的宣纸,憨笑道:“哎呀,明陆道尊您又消遣我。弟子是有些心急, 字迹潦草了些。”
“哎—“明陆摆摆手,道:“何谓潦草?这写字呢, 不能只观外在的形, 也要看内在的意。不是说写得端端正正的就都是好字, 好看。”
听明陆这样说,初一偶然想起当初刚到天御宗来参加入宗试典时,在绎武宫的客房中见到的那副刚劲有力的墨宝,于是狡黠一笑,与明陆道:“持明?”
明陆听了哈哈大笑,嘴上说着:“你这孩子。”脸上却露出了“正是”的表情。
许是见初一懂了他的意,明陆忽而起了兴致,与初一聊起来:“明达师弟为人踏实憨厚,乐观豁达,什么都好,就是不知怎么的,总爱与你师父较劲。要说你师父明海,当真是写得一手好字。哪一年来着?腊月二十九,天御神宫上要贴对子,明崖师兄便吩咐明海师弟代写一副,贴上之后,众人自是夸赞不已。谁知没几日后,绎武宫的弟子宿房,外客客房就都挂上了持明。”
“哈哈哈~”初一没想到那副被自己“大肆赞美”过的持明是这样来历,亦没想到明达道尊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忍不住笑出声。
她又想起当时的自己只听闻过明崖、明陆、明达、明心四位道尊,还畅想过第五位道尊是何等尊容呢。
现在她算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第五位道尊的厉害了……
明陆见初一笑容骤减,猜想她是听到师父明海名讳,惹了心思。于是又继续道:“其实每个人行书运笔时,无意中都会把自己的性格、情绪包含其中。看你现在写的字,我便知你此刻的心境是又急切又愉悦,所以问你抄了几日门规?果然,明日再有一天,就可以回涂明宫去了吧。”
初一如实与明陆答道:“嗯,弟子确时是一想到明日抄完最后十遍门规就再也不用写字了,心中实在雀跃。不过,弟子却不是因为迫不及待的想回归涂明宫而急切。”
话音一落,这闻圣院中,与明陆同时提起注意力的还有一直在桌案后默默看书的凌非焉。
明陆和蔼问道:“听闻你志在除魔卫道,为何不想快些回去修习《持明》,再于你师父膝下精进《诛邪》之道呢?难道说,是在我这天枢宫中蹉跎百日后,安逸得不想走了吗?”
初一听了,忽然望向凌非焉。凌非焉躲避不及,两人视线遇了个正着。
于是这一望,便惹得初一眼神闪烁,欲言又止。凌非焉倒好,神色无恙的随意看回了《上古诸神志编注》。
初一愣了会才安定心神,悠悠回道:“弟子是志在除魔卫道,但是有魔要除,有道要卫的世间便是乱世。若这世间没有妖魔,也无伦人仙,我辈亦从来不需修《诛邪》之法,破《青玄》之关,那便在岁月静好中蹉跎一世,又有何妨。”
明陆没想到眼前这个从进宗门来连《持明》都还没开始修习的小道师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于是他才发现自己刚刚猜错了,初一急切的不是回归涂明的心,她喜悦的也不是即将到来的百日之期。
她迫不及待的想结束惩罚。
她喜悦的,却是在这天枢宫中的片刻安宁。
这样的心境……明陆道尊恍若经年,仿佛又回到那日9岁的凌非焉决定去留时,在天枢宫大殿上与他说过话语。
“你们两人……”明陆看看远处的凌非焉,又看看眼前的初一,只重重的点点头,又呵呵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去。
闻圣院猛然见又回复了安静,安静得与孤寂百年的天枢宫一样,安静得与往昔也没什么两样。
安静之中,只有初一以笔蘸墨的声音,只有凌非焉翻动书卷的声音。安静之中,墨汁的味道混杂着熏香的气息,相互氤氲浸染,撩拨着两个安静的人。
“下雪啦!!下雪了啊!!!”冷不防的欢呼呐喊,从远远远远的地方传来。
初一手上一抖,抬眼看看凌非焉。凌非焉没什么触动,却也侧目望向了窗外。
初一犹豫了下,若无其事的开口打破了安静:“上次与非焉凌尊一同赏雪还是在谪仙洞里。”
凌非焉淡淡道:“哪是一同赏雪,分明是一同受罚。”
初一笑道:“那不如,现在去赏雪?”
凌非焉听了,不置可否。
初一悻悻,就知道凌非焉才不会答应,权当自己是随便说罢了,于是继续提笔刷刷刷抄了几行门规。
须臾,但听不远处,凌非焉合上了手中的书卷。
“也好。”
那人轻柔的声音,一字一字的重击着初一的心脏,拨乱了她的心弦。
拉开闻圣院大门,清冽的空气迎面而来,一股脑沁入了心脾。初一畅快的呼吸吐纳,感受着冬天的气息。凌非焉亦走到初一身边,立于屋檐之下,默默仰望天空中簌簌落下的雪花。
初一扭头看去,她觉得眼前的凌非焉似乎真的没有那么遥远了,尽管她的神情还是那般清冷,尽管她的容颜还是那么动人,但她此刻就这么真真切切的站在自己身边,她觉得有些话似乎可以说出口了。
她想跟凌非焉说,我知道你是怕我与同门差距太大,才把《持明》当作御寒术和九式行功偷偷教给我;她想跟凌非焉说,我知道你把别人学不到的独家心法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了我;她想说,我也知道你不仅是在离开时把披风留给了我,在那个骤感风寒的夜里,你也曾担心过我。
她更想对凌非焉说,那时我惊讶的,不是你没有被冻在青石上,而是……
正巧,有片雪花落在凌非焉的睫毛上,初一像是得到了一个无比合适的契机,突然开口道:“非焉凌尊,还记得在谪仙洞时,你问我那景致有何特别,我却开了个玩笑吗?”
“嗯?”凌非焉专注于纷落的雪花,有意无意的应了一声。
初一几乎不能分辨她是不记得,还是想问怎了么。方才的冲动忽然有些退缩,可是又不甘心话到嘴边,于是就当凌非焉是记得吧,初一再提些勇气,言道:“其实我本想说些别的。”
凌非焉这才悠悠转过视线来,看着初一道:“说什么?”
初一有些紧张,轻声道:“我想说你……”
四目相对时,天空中,雪骤然下得乱了。
“非一姐姐!!!”愉快的声音,活泼的语气。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须臾,汤沐笙便雀跃进闻圣院的大门。凌非焉下意识的闻声看向来人。而初一却怔在原地,直到汤沐笙近至前来,才缓缓回过神。
“下雪了哎,好大的雪!我在东海从没见过如此大雪呢!”汤沐笙兴奋的用双手接着雪花。
初一不由自主的跟着点头。
“啊,非焉凌尊也在。”汤沐笙见凌非焉正淡淡的看着她,赶忙拱手施礼:“我是青遥宫的弟子,东海奈罗国汤家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