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非焉闻言未语, 默默颔首。
汤沐冉却是愁上眉头,忧心道:“我知你这便要去寻她,也知凌非一虽已混沌成魔,你却不会将她如寻常魔物般就此诛杀。然而失心再醒已是极难,我怕她失心之下难辨故人, 对你……”
显然, 在初一身上看到的先察之兆正在一一应验, 到头来汤沐冉最忌惮的还是凌非焉重伤在初一手中生死未卜的那一幕幻象。
“沐冉阿姐。”凌非焉猜到沐冉的顾虑,犹豫片刻, 还是主动将汤沐冉的手按在自己的掌心, 目光灼灼似有所言。
这称呼让汤沐冉心头一紧。
凌非焉随即慨然轻笑,一字一句道:“情劫已深,仙道渐远, 我既如此,死生之时不过早晚。唯有一事拜托阿姐, 若我此去唤不回非一, 且应了先兆之机殇于她手,到时还请阿姐勿要心软, 将她灭却便是。以阿姐所能,诛伏非一不过反掌易事。权当是我的私心吧,是我不愿她荼毒生灵血染双手, 妄自定下她的生死。”
时常数落初一任性妄为, 这一刻凌非焉发现自己又何尝不是个对错由它恣意随心的人。那一世, 九霄上, 她便擅自留了叶小舟一缕魂魄许她来生。今夕又是如此,若不能同生,那便共死。
“非焉……”凌非焉加在手上的重量渐沉,汤沐冉心中悲哀顿起。
原来凌非焉已做好最坏打算,要向她托付未尽之事。以往无论凌非焉说些什么,她都盼凌非焉说得久些再久些。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也有不想听凌非焉继续说下去哪怕再多一个字眼的时候。
“如果能……”凌非焉顿了顿,言犹未尽继续道:“便将我们一起……葬在白浪村吧。”
汤沐冉久久未言,凌非焉便当她是默许。收回手时,她的掌中已泛起白色微光,确定方向后,终于转身离去。
望海阁的桌案上,置着三个托盘。一个盛着鲜红的凤冠霞帔,那是奈罗国少祭师风光大婚时的嫁衣。一个盛着金丝细绣缀满珠贝的神秘服饰,那是奈罗国少祭师莅临沧海时的法袍。这便是汤铭入涤玄真境前嘱咐汤显备下的物件。他知道这两件衣饰定能警醒汤沐冉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和命运。
“我答应你。”汤沐冉望着凌非焉离去的背影在视野中彻底消失不见,这才把手中魔螺飞鸟的残片放在第三个托盘中,起身从望海阁走上了观澜台。
再没有大祭师与失心邪魔的搏命相争,东海上空的乌云已尽数散去。被雨水冲刷过的天空映衬着清澈的海水尤显明朗高远,悠悠沧海波澜不兴,湛蓝得如同一块沉静的蓝色宝石。汤沐冉深深呼吸着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鼻腔中霎时漾满了久违熟悉的味道。那是幼年无忧无虑时对生命的向往,也是如今断舍离后重获的心念自由。
审浪矶上还残留水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耀眼光芒。很快它们就将蒸腾散去,消失得仿佛那一场云暗风惊的漫天骤雨从未存在过一样。滴滴答答是水滴从审浪矶边缘低落在地的声音,汤沐冉紧锁的眉心亦随着水滴之声渐渐舒展开来,口中轻轻哼起那首《凌水辞》。
她到底是水,向善不争,所以她的命运便注定要浮起小舟,载着少女,渐行渐远。
银眼夜魔从未料到坎城一战竟会成为他的梦魇,歌风扇暗藏叶小舟的魔心,吸去他许多魔息。炎月剑下,凌非焉不惜毁掉千年法宝也要折了他的算天幡。志在必得的一仗不但没将天御宗的道师们一网打尽,反倒被那群蝼蚁生生断了条手臂。若不是还以驭鬼术囚着姓赵那小子的父母亡魂,戳了他的反骨,怕是连这条千年未亡的性命也要搭在天御宗道师手里。
这仇,银眼夜魔发了毒誓必定要报。不过以他现在的修为,充其量只能勉强与三五个初阶道师或是一两个高阶道师周旋。再想像当初那样血洗天御宗,或者以一己之力周旋五个凌尊首徒还绰绰有余,已是绝无可能。
而且银眼夜魔深知若无夜幽石助力,他就毫无希望东山再起。怎奈夜幽石已被天御宗带回西岭紫麓山重新封印,所以他从坎城逃命出来便径直奔向了东海白浪村。既然天御大神每过百年便下落尘间于此处采集天庭筑基石,那这里就一定还有灵性独具的海礁岩石能成为第二块夜幽石。
白浪村离奈罗王都不远,停了肆虐数日的暴风骤雨,愁眉不展的渔民们顿时来了干劲儿,备网扬帆,着手出海。家家户户的主妇都在为急着登船的汉子们赶制食粮,所以尽管不是饭时村中亦是处处炊烟袅袅一片盎然。顽童们更是连日闷在家中早就憋坏了,一开家门便跑了出去,三五成群的在村中笑闹撒野。
白浪村外稍远处的海岩中,独臂的老者将头上斗笠向下拉了拉。他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小孩,更不喜欢总有拾贝的孩子没完没了的问他是在黑黢黢的海岩中找什么宝贝。
宝贝?这独臂独眼的老者的确在寻找着罕世宝贝。他敲敲打打,挖挖凿凿,痴痴在岩石中仔细寻觅着。时而还将小瓶中暗红色的黏腻液体滴在选中的岩石上。每当腥臭的血液尽数渗入海岩,老者仅有的一只独眼中就会闪烁起期待的光芒。可惜,他的每一次希望换来的都是失望,没有一块礁石会像夜幽石那样,在吸收血液后绽放出诱人的魅惑红光。
“可恶!可恶!!可恶!!!”独臂老者愤怒的将手中还剩许多人血的小瓶掼碎在海岩上,歇斯底里般狂啸数声来发泄心中的焦躁。
忽然,老者眉头一动,好像察觉到什么,赶快收了声息小心躲到岩石后面。浑浊独眼在眼眶中紧张的转动着,他感到一股强大的魔息正在渐渐靠近,可细看之下周围却又寂静无声荒无一人。老者心中一凛,如此身尚未至魔息便已侵袭的大魔实属罕见,便是他登峰造极之时也未能达此造诣。待他细细感知,竟发现这股魔息甚为熟悉。
那不就是歌风扇中叶小舟的魔心!!是叶小舟转世成魔了吗?她怎么也来了白浪村?!
面对“旧相识”的突然造访,独臂老者顾不上探寻筑基石,匆匆赶向村中以探究竟。
白浪村很少有外人造访,所以比起数月前出现在村中的独臂独眼的老叟,这个衣衫褴褛脚步踉跄的女子更让村民们感到惊异。
只见女子身上衣装破烂不堪,还带着片片陈旧血污。她始终低着头,散乱发丝垂在眼前将面颊遮挡得严严实实,让人无法看清她的容貌。更让人心生畏惧的是,这女子周身散发着的恐怖气息。村民们虽说不出到底是怎样的异样,但就是惶恐不安不敢近前。
好在那女子并不与人交谈,只默默的缓缓的行走着。看样子是想穿过村子向海岸的方向行进。所过之处,正在搓绳织网晾晒陈杂的村民们都停下了手上的劳作,警惕的盯着这个不速之客。倒是孩子们初生牛犊不怕虎,对这个怪女人十分好奇,三三五五尾随上来围在女子的周围胡乱打量,做起鬼脸。
“疯婆娘!哈哈哈,来了个疯婆娘。”不知是哪个孩子起头嘲笑起来,带着其他孩子也跟着拍手叫嚷。
“疯婆娘,没心肠,夜不睡,想情郎!”
“疯婆娘,没心肠,夜不睡,想情郎!”
如此这般一阵吵嚷,那女子终于有所动摇,忽然停下脚步。孩子们见了先是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但见那女人愣愣的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胆子又大了起来。带头的顽劣小童更是拾起一块石头奋力朝女子丢去,口中大喊道:“打跑你这个疯婆娘!”
其他孩子见状也拾石子想依样效仿,谁料那石头刚至女子面前,就像嵌入了看不见的棉花堆里,戛然悬浮在半空之中。孩子们一阵惊呼,那女子却是缓缓转过头来,透过凌乱发丝狠狠望向朝她投掷石子的孩子。
“啊……妖,妖怪!!!”可怜那孩子一眼便看到女子两只眼窝中的眼球竟是不一样的颜色,着实吓得不清,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
其他孩子看到自己的“大王”被这疯女人吓坏了,下意识将手中石子纷纷投向女子为“大王”报仇。不出所料,那些四面八方而来的石子也如先前一般悬浮在女子的周围。只见那女子微微扬手,石子的周围立刻包裹上一层紫色的幽光,仿佛瞬间燃起了紫色的火焰。
女子步步逼近那个坐在地上的孩子,浮动在她手上的石子蠢蠢欲动,仿佛将要尽数打在他的身上。渔村小童平日再皮再闹不过就是挨顿竹板,哪见过这般厉害,顿时吓得嚎哭起来。其他孩子见状,也哭叫着轰然四散。
恐惧的哭声即刻惊醒了未及反应的村民。他们虽知这世上确有掌控仙法之人,譬如他们奈罗国的大祭司和少祭师,但他们更知道正道仙长绝不会以仙法向孩子们动手,这个可怖的女子绝不是善类!
维护孩童的本能霎时盖过了对女子的畏惧,村民们快速操起鱼叉扁担之类的趁手物什将女子团团围住。对此,女子似乎并不在意。她好像发现了什么,抬手一挥,那些石子便如离弦之箭擦过某个男村民的身旁,蹿出了人群。
“啊!!!”那不幸的村民惊声大叫,手中鱼叉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双手拼命拍打着自己的头脸。灼热的温度生生炙烤着他的皮肤,让他误以为石子掠过脸颊时将他的头发和衣衫给烧着了。
眼见这女子竟敢“出手伤人”,愤怒的村民们决定群起攻之,挥舞着手中“武器”向被他们包围的女子发起进攻。怎料一道紫色光芒可速闪过,鱼叉扁担铁锨锄头便全都扑空锤在地上。定睛一看,包围圈中哪还有女子的影子。
村民们不由得面面相觑,四处张望寻找女子的去向,却见那女子正伫立在村中不远处,周身紫色幽光大盛。而另一个他们起初并未在意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视野中。
原来女子早就发现了独眼老者的存在,那些飞出去的石子便是招呼他的。之前白浪村的村民还当那独眼独臂的老者不过是个落魄的乞丐,谁知老者也非等闲之辈。他只是一抬手遍用那只独臂接下了所有的石子,轻轻一握便熄灭了石子上的紫色烈焰。
距离不远,老者足以看清女子的样貌。他脸上肌肉下意识抽动着,低哑言道:“许久不见,老夫该称你道师,还是叶小舟。”
也不知女子是没有听清老者所言,还是干脆不想理会。她没有回应老者的“问候”,金色的眼眸中却燃起了灼灼杀机。
“不,你都不是!”显然那老者也意识到了女子的杀意,警惕的打量着步步逼近的女子,又再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女子呢喃的声音十分迟缓,脚下只一点就闪身在了老者面前。她眯起迷茫的双眸,盯着老者浑浊的银白色眼睛,启齿问道:“你……是谁……?”
“老……老夫是……”果然老者也被女子异色的眼眸惊住了。一瞬间,他竟觉得女子这一金一墨的眼睛似乎与自己一白一黑的盲眼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老者很确定眼前的女子便是坎城一战中持着歌风扇的女道师,也十分确定这女子周身环绕着的魔息便是歌风扇中潜藏的叶小舟魔心。但他却不知为何这女子的意识为何如失心无忆般空洞混沌,好像她既不再是那天御宗的女道师,也不是曾经的叶小舟。
可惜那女子并未给老者自我介绍的机会,当老者还想报上往昔令尘魔两界闻风丧胆的名号时,才发现自己的喉咙早已被冰冷的利刃刺穿。女子面无表情的将深入血肉的歌风扇抽回来,殷红魔血便从老者脖颈的伤口中喷射出来,四处溅落,将女子本就脏污的衣袍再染血腥。
“你……!!!”老者惊恐的用独臂捂住喉咙,匆匆提起魔息想要封住伤口。谁知女子却将她未持扇的左手牢牢按在了他的喉咙上,让汩汩涌出的鲜血满满浸透了她的手掌和指间。这熟悉的动作让老者顿时失去了全部气力和生存希望,回想他萃取人类和魔族之血增添自身魔息时便是这般所为,他也就意识到女子正在对他做什么。
老者本以为这次与女子相遇是千年宿敌的转世重逢,他与她之间将会有一场不相伯仲的殊死搏斗。却不想寥寥数月,两者之间的魔息竟已相差如此悬殊,让他还来不及出手便瞬灭在她的手里。此时此刻,无论他提起多少魔息都无法拯救自己,甚至连挣扎都没有任何意义。他所有的魔息,他千年的魔血都最终都将被这女子吸收殆尽,流入她深厚的气海之中。
又是那一抹神秘的蓝色,又在掌心之中盈盈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