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温暖清兰的吐息已近在咫尺。便是她柔软发丝的骚扰也再不能分散凌非焉的注意。躲在薄被中的凌非焉的双手已紧紧握成了双拳。她的大脑马上就要全部空白了, 唯一仅存的字眼只有“懊悔”两个字。怪只怪自己方才一时兴起未在最初时制止初一,以至现在马上就要被初一肆意“轻薄”,却骑虎难下不知当拒还是当迎。
凌非焉发现自己的思路从未有过这么疯狂的思考速度,闪电般的辩证着当下这种情况应该“奋力自救”还是“尽情沉沦”。
推开那人,虽可救下自己的“贞洁”, 却难免四目相对的尴尬。
接受那人的话, ……
凌非焉不敢想下去。
啊……
她……
紧握的双手缓缓失去力量, 深藏在掌心中的什么也在逐渐伸展开的指缝间悄然溜走了。
凌非焉的身体僵住了,她不敢动, 不敢睁开眼睛, 甚至快要不敢呼吸。
她十分确定轻如细羽般印在脸颊上的柔软是个吻。
轻轻浅浅,却比那晚紫麓山石阶上的夜风更烈,更重的震击着她的心房。
凌非焉的心脏剧烈跳动着, 可她却只能这样一动不动的承受着,等待着。
她不知那人接下来还会做些什么, 更不知自己接下来还会默不作声的接受些什么。
安静的空气让暗中的等待变得更加煎熬, 甚至莫名衍生出许多自我厌弃的悲哀情绪,以及更多更多越自责便越兴奋的罪恶感。
凌非焉无法摆脱这股不能尽数掌控亦不甘随波逐流的矛盾感, 可偏偏如此漫长的暗夜给了凌非焉如此大把的迟缓时间,她越是迫切的想要厘清思绪,就越把自己狠狠逼迫得快要不能呼吸了。
终于, 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 又像是在意识和灵魂的深处传来什么人轻手轻脚离去的窸窣声。凌非焉急切的想要侧耳倾听, 却发现那坚硬的竹床竟因重新迎归了什么人的体温而发出了愉悦的轻哼声。
凌非焉的心也在这满足声中猝然分裂成泾渭分明的两块。一块融作甜蜜释然, 柔软;一块凝结成黯然落寞,紧蹙。
然后,凌非焉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他别的声音了,她的整个世界被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声淹没得一塌糊涂。
清明,潮生。
汤沐冉从没有骗过凌非焉,如果有,大概就是对大祭师袍的形容。
望海阁上,那气质卓然,威风凛凛的人哪里有半点憨蠢的样子。即使今日潮生宫的主位上坐满了盛装出席的奈罗王族,庄重泰然的汤沐冉也仍然是整个典礼上最令人心生敬畏的存在。
凌非焉置身观礼席中,远远望着那曾经最爱一袭素衣清清简简的人,第一次为汤沐冉感到迷茫。此时此刻,就连凌非焉也觉得这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汤沐冉更能胜任大祭师之位。可偏偏汤沐冉却是汤氏一族千百年来最想摆脱宿命,最渴望自由,最不愿受大祭师之位的后人。
观礼席中,还有个头戴垂纱纬帽的怪人。她与凌非焉一样,穿着渔家女子朴素的布衣,身姿清朗,发丝如墨,只看背影的话定是个清丽的女子。可转到面前,便会发现她的一只眼睛上竟覆着一条与衣衫同色的布料。
这女子神情谨慎肃然,轻轻抿着的纤薄双唇在她润玉般的容颜上勾画出一道耐人寻味的优美唇线。任何人见了她剑眉之下的如星朗目都会禁不住惋惜,如何这样明朗美好的女子竟会害了一只眼睛,生生变成了独眼龙。所以人们也便理所当然的认为,那不合时宜的出现在大祭师即位典礼上的垂纱纬帽是这女子遮羞避耻的屏障。真不知他们若亲眼见了素布下那只流转着鎏金之色的魔瞳,还会不会为这遁入魔道的痴情人由衷叹息。
但这女子似乎并不在意世人对她有着怎样的猜想。她那只躲在垂纱之后的墨色瞳眸亦不常落在万人瞩目的大祭师汤沐冉身上。她一直默默凝视着的人们,正身着华贵庄重的大礼之服,于高位之上睥睨众生。巧的是,那期间最为素雅端庄的中年妇人,眉宇间竟也泛起了与这女子一模一样的淡淡愁容。
汤沐冉从奈罗王手中接过坠着五彩鸟羽的印信,簇拥在潮生宫外的奈罗百姓霎时爆发出阵阵欢呼。而前任大祭司汤铭尚不能独自站立,由两个儿子搀扶着,将一柄伤痕累累的木杖交付在汤沐冉的手上。
奈罗百姓的窃窃私语之音霎时取代了欢呼,他们知道这时汤沐冉理应得到奈罗大祭师的传世法杖魔螺飞鸟,所以他们不理解汤沐冉明明是奈罗汤氏百年难出一人的天选大祭师,为什么只得到了这么一根普普通通的木棒。
汤沐冉见状,于望海阁上轻一抬手,台下民众便止住了阵阵议论。汤沐冉朗然道:“魔螺飞鸟,汤氏仙祖所遗圣物。曾欲毁魔心,却终毁于心魔。此杖乃魔螺飞鸟之骸,既入我命,即为我心。我,汤沐冉,奈罗国之祭师,在此以汤帝之名起誓。此生觅遍东海,寻尽苍天,势必重铸魔螺飞鸟,以血附魂!我命不息,我心不陨!”
一番言语言尽,奈罗民众虽仍未知大祭师法杖魔螺飞鸟究竟因何破损,但却无不被汤沐冉的誓言感染振奋,霎时掌声再起,纷纷高呼“我命不息,我心不陨”向汤沐冉致以敬意。
再看汤铭,此时倒是穿着极其普通的暗金长袍,没有纷繁装饰,亦无美玉为佩。头上没有了华丽的大祭师法冠,丝丝缕缕的灰白发便将他的颓态映衬得愈加真实醒目。没有人知道一月前还精神矍铄的大祭师怎的会忽然苍老虚弱成这般模样,就像那突然飞灰湮灭的魔螺飞鸟。仿佛他们都曾在一场惨烈的雷霆沧桑中劫后余生,然后便腐朽得哪怕轻轻一触就会轰然崩碎。
而汤沐冉方才那一番颇有意味的话语让汤铭十分不悦。他倚靠在高高的椅背上尽力端正坐好,以此维系着曾经辉煌的最后颜面。心里却在反复思虑汤沐冉言语中的魔心和心魔究竟是何所指。并且他也不知自己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总是不可抑制的想要往观礼席的方向望去。
观礼席中,尽管女子十分清楚汤铭并不能看清她的面容,却还是在汤铭的视线扫向这边时下意识向下拉了拉宽大的帽檐。如果说素布是为了掩盖那只异世的金眸,那这过于明显的纬帽大概就是为了遮挡那块突兀的素布吧。
终于,隆重的大祭师典礼在民众的欢呼声中顺利结束了。向来神秘庄严的潮生宫上次这般张灯结彩大摆筵席,还是汤铭继任大祭师的时候。显然,有幸列席酒宴的人都不愿错失与新任大祭师举杯共饮的机会,觥筹交错间汤沐冉已饮下许多琼浆美酒。她的酒,是久候欲见之人的酒。她的愁,却是未见思念之人的愁。
忽而,小鬟蓝贝凑近汤沐冉耳边轻声低语数句。汤沐冉闻后猛然一怔,便即刻起身,抛却席间众人,奔往潮生宫外。可惜,即便她能将筵席上的喧闹之音甩落在身后,却再也不能除去身上华丽法袍发出的环佩叮当之声。
许是夜色将近灯火未兴,许是云幕低垂缭乱视野,又或是酒入愁情模糊了眼睛,汤沐冉凭栏极目,遥遥而望,却也只于隐约之中见得视野的尽头,有两道形影相随的身影渐渐远去,终于消失。
清明,月朦。
白浪村中,一个持剑的青年身着墨色衣装借着昏暗夜色悄然而至。他东寻西看的似乎在急切的寻找着什么。可每当有晚归的村民好心上前询问,他却总是警惕的远远避开。直到他遍寻不见耐心渐失,狠灼的双目便毫不掩饰的喷射出焦躁的怒火来。
“喂,小孩!”青年随手抓住一个赶着回家吃饭的孩童,将他扯到暗处角落,压低声音问道:“你们村中可曾来过一个银眼的乞丐?”
“什,什么……银眼……乞丐,我,我不知道……”那孩子惧怕青年急切凶恶的神情,转身便要逃走。
可区区孩童的谎言又怎能瞒过青年的双眼。那青年将宽大的手掌紧紧扣在孩童的天灵盖上,用力一抓便将那可怜的孩子生生提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回家!!!娘!!!!娘……唔……” 孩子吃痛,大声哭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