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幽暗的天幕之下,是一片无垠的山脉,站在山巅之上,夜风拂过,眼前的漫山松林如同海浪,层层起伏出阵阵波涛。
“你不与我同去?”裴元鸿垂目看了看手中的雕漆盒子,有些不解的望向沐青霖。
他亡母的骨殖葬在帝京郊外的裴氏皇陵,而他自从亡母下葬后的第一年起,就在法严寺给裴华泠点了一盏长明灯,每隔一段时间,不论他身在何处,都会回帝京一趟,添些香油钱,以保明灯长燃不灭。
如果沐青霖想见纪清歌的话,他两人正好可以结伴而行。
“不去。”沐青霖毫无形象的蹲在一块青石上,口中叼着一根随手掐下来的碧绿的松针,听见问话,根本连头都没转。
裴元鸿有些不解,不过就是一盒子糖果罢了,如今那姑娘已经是靖王妃,要什么吃食没有?至于千里迢迢的让他带一盒糖过去么?
似是知道他的腹诽,沐青霖哼了一声:“嫌累可以不带。”
裴元鸿顿了顿……罢了,他还能说什么?带就带吧,反正也就一盒子糖。
略等了一息,见沐青霖没有继续开口的样子,裴元鸿便就捧着盒子欲走,直到他迈出了两步,身后突兀一语却让他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不必再回来。”
裴元鸿愕然转身:“你……”
一字出口,半晌之后才接了下去:“……为什么?”
“我要走了,至于去哪你别问,因为懒得跟你解释。”沐青霖又哼了一声:“太费口舌。”
要走?
要走是什么意思?
是准备走去哪里?
裴元鸿怔住不语,心头的疑惑一阵阵冒了上来。
他被这玄微真人追着拜师已经快要七年,从一开始的置之不理,到被缠得无可奈何,最终……裴元鸿也依然没有点头拜师。
不过沐青霖似乎也并不真的在乎他究竟磕不磕拜师头,裴元鸿在发现无论如何都甩不掉他之后,倒也淡然了。
如今数年过去,裴元鸿依然不是沐青霖的弟子,但沐青霖也并不因此而计较什么,就如同当年教导纪清歌那般,也教了裴元鸿一套心法,以及许多看起来七零八碎……甚至有些堪称是怪力乱神的‘把戏’。
一开始,是他追着裴元鸿走,后来不知不觉的,变成了沐青霖领路,两人亦师亦友的,去过了许多地方,甚至还随着远洋的商船出海了几次。
原本,裴元鸿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得不说,确实是天高云阔,心无挂碍,不知不觉间,潜藏在他心底的那一大片暗沉沉的空洞已经渐渐弥平了许多。
可……如今沐青霖却突然之间对他说……要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认知让裴元鸿定定的望着沐青霖的背影,立在那里许久,终于又开口:“为什么?”
“因为我不肯拜师?还是因为什么?”
沐青霖终于转头瞥了他一眼,嗤了一声:“我不过是在此呆腻了,想去别处逛逛,你哪来的那么多疑问。”
“几时归来?”
“不归。”
沐青霖翻了个白眼……都说了呆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你……”
沐青霖越是说得平淡,裴元鸿心中就越是惊疑不定,终于沐青霖不耐烦了起来,赶苍蝇似得冲他一摆手:“为师修道有成即将飞升,行了吧?去去去,别碍着我飞升。”
裴元鸿顿住话音,良久之后,终于转身而去,沐青霖则继续望着苍茫的山林,半晌,才立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然而身后却又有脚步声由远而至。
裴元鸿手中抱着一只并不算小的酒坛子,见沐青霖转头望来,只冲他示意了一下:“贺你飞升的。”
这回轮到沐青霖无话可说。
……也行吧。
似是看出了他的兴致不高,裴元鸿补充道:“知你嗜甜,掺了桂花蜜。”
沐青霖的桃花眼便就笑眯眯的弯了起来。
裴元鸿只搬了一坛子酒,坛子口上扣了两只粗陶的酒碗,其余一概全无,更不用说什么下酒菜了,两人就这样幕天席地的,那块青石便是现成的酒桌。
知道沐青霖嗜甜,裴元鸿事先往这酒坛子里掺了蜜,入口倒是甜美,但酒却依然是烈酒,只是饮入沐青霖口中却依然是如同不会醉似得,裴元鸿喝一碗,他便也喝一碗,最终裴元鸿目光已经迷离,沐青霖却仍像是在喝水。
眼看裴元鸿一碗饮尽,又斟了一碗,沐青霖突然一拍额头:“险些忘了。”说着胡乱摸了摸身上,摸出一串佛珠,随手往裴元鸿怀里一扔:“拿去。”
裴元鸿皱着眉放下酒碗,两根指头捏住那串十八子的菩提珠提起来晃了晃:“你明明是道士,却给我一串佛珠?像话?”
“一串破珠子,拿着玩就是了,又没让你去念佛。”沐青霖白了他一眼。
听他这般说了,裴元鸿才将那串菩提珠放到了手边的青石上,正想再去端酒碗,目光不经意的一瞥,却顿住了动作。
“这珠子……”
裴元鸿用力摇了下头,驱散了几分酒意,再次看过去,果然似曾相识。
……他之前因为要给亡母供奉长明灯,法严寺是他常来常往的去处,这串珠子……他曾在净和方丈的手中见过!
这一串菩提珠应当是常年被人捻在手中,珠子本身已经摩挲得光滑圆润,颜色更是接近黑色的深琥珀色。
若单说是珠子本身也并不算多么贵重的物件,不过是菩提珠罢了,但……裴元鸿见过净和手中的那条,与眼前这条上萦绕的宁和气息一般无二。
裴元鸿不信鬼神,但或许是由于净和方丈确实是得道高僧的缘故,他也确实从曾经的数面之缘中在净和身上感受过与众不同的沉静宁和的气息。
而随着他修习了沐青霖教的心法之后,感知更为敏锐,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如沐青霖所说的那般天赋异禀,如今修习数年,甚至已经能隐隐感受到人或物的独特气机。
就如同眼前这片松林,就生机盎然,一阵阵低沉的松涛就如同生灵发出的隐约低语。
所以……这佛珠,应当不会有错!
只是……裴元鸿定了定神,再次看去。
——这一串十八子的菩提珠下面缀着的,却是一颗……有着些许违和感的血红色坠饰!
净和方丈是个真正意义上的高僧,自身朴素的同时,也并不以物品贵贱来判断价值,裴元鸿向来记性好,他可以肯定,这串珠子在净和方丈手中的时候,并没有往上装饰什么宝石之类。
而现在他面前的这条,佛塔母珠下面垂着的却是一颗血红血红的宝石!
过于浓烈的血红色,看在眼中甚至让人觉得有几分不适,更是与菩提珠本身的宁和气息互不相容。
“这是什么石头?”裴元鸿不知道是不是他有几分酒醉的缘故,总觉得那颗红得异样的石头里,似乎有着一股漩涡般在缓缓旋转,盯上片刻就让人不得不移开目光。
“不是石头。”沐青霖随意的答道:“一颗舍利罢了。”
舍利?!
裴元鸿愣住,舍利子这种东西他是听说过的,可……
他双眼微微圆睁——这东西……是人的骨殖?
是谁的?!
裴元鸿脑中一瞬间就没了醉意。
舍利子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传说中听说的较多,但即便是传说中,也只有在得道高僧火化后的骨殖中才可寻获……这佛珠此前是净和方丈所有……而净和方丈却已经圆寂数年……那么这颗舍利……
此时此刻裴元鸿脑中已经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得道高僧坐化之后除非尸身不腐,自身形成了肉身佛,否则停灵之后以火焚化是佛门子弟统一的归宿,也之所以才会有得道高僧火化后会留下舍利子护佑世人这样的传说来,佛骨舍利子由于其本身的稀少,每一颗都是堪称稀世奇珍,甚至有的西域小国将其奉为国宝,僧人坐化之后若能留下舍利,这是足可以震动百姓口口相传的善事!
而净和方丈圆寂之后也是火化……却并没有听说留下了舍利子。
若是连法严寺都不知道净和留有舍利的话,沐青霖手中这颗是从何而来?
是他趁着彼时客居法严寺的便利先人一步从净和焚化后的骨殖中取出?还是……
“是净和方丈的?”裴元鸿出口的嗓音有些沙哑。
沐青霖懒洋洋的挑眉:“你猜。”
裴元鸿住了口,数年的相处,他知道若是沐青霖不想说的,即便是问了也不会有答复,他指尖摸了摸那枚血红的石头,触手倒是没什么异样的地方。
“若是不想要就扔掉。”沐青霖淡淡的说了一句。
裴元鸿垂目盯住那佛珠片刻,伸手将它套在了自己手腕上。
……管它是不是人的骸骨,反正他不信神佛。
……更不信鬼。
他二话不说套上了手,沐青霖却又新奇起来:“不怕半夜老秃驴找你?”
裴元鸿皱着眉伸手去夺他手中的酒碗:“你若是醉了就别喝了!”
……仅这一句话,就已经能够坐实这物件的来历!而世人信奉的,是只有枉死之人才会冤魂游荡!
他知不知道这短短一句就形同是承认了杀人?!
他去夺碗,沐青霖却哪里会让他夺到?手腕轻轻一晃就避了开去,碗中甜腻的酒液一滴未撒,自己先仰头喝了,这才搁了碗,又去拎酒坛,这次却被裴元鸿给按住了坛口。
随即就是一个纸包拍到了沐青霖面前的青石上。
“吃糖吧,别喝了。”
裴元鸿这几年也算是对沐青霖有了了解,沐青霖嗜甜,却并不嗜酒,所以这一坛子酒里他也才会掺了桂花蜜,否则沐青霖八成不肯喝。
如今裴元鸿不想听他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只能扔出一包糖,沐青霖果然就不再去碰酒坛,自顾打开纸包摸出一颗粽子糖进了口。
将酒坛子拎到了自己这边,裴元鸿自己独酌了起来。
深沉的夜色之下,两人相对而坐,一个吃糖,一个饮酒,夜风悄静,不知不觉间,裴元鸿已是又几碗甜酒入了腹。
醉意重新漫上脑海,裴元鸿眯着眼瞳打量着一颗一颗慢条斯理吃糖的人,半晌才长出口气:“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家修道?”
沐青霖纳罕的抬眼瞥过来:“谁说我出家了?”
“你……”裴元鸿顿住。
“寄名的罢了。”沐青霖无所谓的摆摆手:“反正玄微真人这名号也不难听,叫就叫了。”
“衡渊散人不是你师父?”
沐青霖嗤了一声:“他一个老滑头,凭什么当我师父?”
“可你……”裴元鸿彻底怔住。
以他这几年对于沐青霖的了解,这位玄微真人可谓是深不可测,本来他竟然会成为灵犀观的寄名弟子这件事就已经让裴元鸿有些好奇,可……现如今他竟然说,不是?
不是的话又为什么会成了灵犀观收录在册的玄微真人?
而且……不管究竟是正统弟子还是寄名弟子,他都不该称呼衡渊是老滑头。
纪清歌也是灵犀观的寄名弟子,但那姑娘对于灵犀观从来都是真心当做师门看待,提起师父玄碧真人的时候更是敬奉有加,可眼前的这位,对于自己挂了弟子之名的师尊,竟是连口头的尊敬都没有。
裴元鸿手中酒碗定住半天,直到沐青霖抬眼望过来:“想知道?”
“你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