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县主终于从法严寺回转卫家的举动看似低调,实际上却不知有多少人都看在眼里。
有的纯粹是无事时拿来闲磕牙,譬如县主到底还是重情义,紧等着到了年二八才回家,说着还不忘叹口气,要是靖王没殁的话,这般郎有情妾有意,定能成就一段佳话。
有的人关注此事则是为了推断卫家的动向,虽然世人都道安国公家珍爱这个失而复得的表姑娘,但这份珍爱是否值得要为了她的终身去和天子顶着干,就不好说了。
卫家高居国公之位,自从班师回朝,就始终深得帝心,卫家如果当真因为元贞县主和痛失手足的圣上起了龃龉的话,不论最终元贞县主到底守不守这个寡,朝堂上的局面都势必会有一番变动。
作为武将,尤其还是和平时期的武将,帝心在还是不在,区别不啻于天差地远。
颜锐自然也是关注者之一,他不仅关注,甚至还穿着襕衫怀抱书籍在街边书店门口亲眼目睹了卫家接元贞县主回府的车驾。
或许是天公作美,临近新年,街上置办年货的人流熙熙攘攘,马车行进缓慢,时常还要停下避人,车中一个小丫头许是等得有些不耐烦,掀开遮窗的锦帘探头望了一时,从掀开帘珑的车窗,颜锐正好瞥到一张白皙的面庞。
虽是白日,车内到底不比室外天光明亮,但那张面孔却白得几乎发光。
缺了一分血色,清冷孤寂的那种白。
恰逢车帘落下,颜锐不着痕迹的转开目光,自顾抱着书籍悠然而去。
而与此同时,县主刚刚离去不久的法严寺后山院中,已经忘了医嘱是啥的靖王殿下披着氅衣站在有些萧条的院中听着飞羽卫的密报。
“颜?”听到这个姓氏的段铭承皱了眉。
“是。”单膝点地的坎水肃声道:“从码头近处埋伏地点一路追踪,包括故意留下的伪迹也已经暗中盯了许久,这其中,最终也是绕了最多弯子的,指向就是颜家名下的产业。只是除了最初留下的痕迹还比较明显之外,到后面的已是十分模糊隐蔽,目前只是怀疑,这些日子盯下来,也并没有发现颜时谨和流民之间有所串联。”
“再探,包括其他几处,都给本王盯紧了。”
坎水领命而去,段铭承缓缓吐纳着寒冬时节淬了冰一般的凉气。
颜时谨,这位前朝的大儒他是知道的,原本和他父亲也曾同心同德,却最终还是分道扬镳,再之后,就连他皇兄亦曾动过念头想将这位名动天下的大儒再请出山,可惜却请不动。
如果真是与他有关……
段铭承皱着眉——这位鸿儒,所图又究竟是为何呢?
第220章
很快,段铭承就收到了天子的回复的密信,信中详细给他解说了颜家当年的枝节细末,也不忘写明了这位大儒是因何才会与他们的父亲段熙文决裂的。
当年段熙文起事的时候段铭承年纪尚还幼小,许多事情段熙文和段铭启父子两人并不曾让他深知,而后等段铭承逐渐长成,开始出入朝堂的时候,颜时谨早就已经归隐,这才导致了他听到颜这个姓氏的时候,对内中纠葛并不尽知。
如今段铭承看着兄长发来的密信,简直都快气笑了,心中有许多不曾想通的地方也迎刃而解。
——这个曾在前朝时以才学名动天下的大儒,竟然是个对裴氏死心塌地的愚忠之臣。
说他愚忠,或许还不太贴切。
颜时谨当年肯和段熙文联手起事,筹谋推翻裴华钰,就说明了他的忠心也并不是毫无瑕疵。
但尽管如此,此人却不认裴氏之外的君王。
颜时谨肯反,是因为裴华钰确实不堪为君,但同时,他也只反一个裴华钰,而不是裴氏的大周。
在颜时谨的计划里,是要将裴华钰彼时唯一一个尚在襁褓的子嗣当做储君培养起来,前期自然是他们这几个朝中重臣辅佐摄政,一旦那名子嗣长成,便可归还权柄,天下,自然还是裴氏的天下。
这种过于天真和理想的想法,不要说是当时的段熙文听着觉得不靠谱,就连现如今段铭承看着也依然是嗤之以鼻。
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罢了,还什么都看不出来,连牙牙学语的年纪都没到,就不说是否有患暗疾尚不明确,甚至也不一定就真能长大,将全天下的希望托在这样一个稚子身上是何等的草率和不负责?
退一步来说,就算他没有夭折,就不说主少国疑四个字,将来养育教导的时候又该如何解说?你爹德不配位已经被吾等诛杀了吗?
简直荒唐!
一个任事不懂的小孩,要如何教导才能让他真的能够心怀天下?能够理解上一辈人的不得已为之?世人推崇‘夫孝,德之本也’,稚子心中的善恶观念本就懵懂,要如何才能让他在日后手握大权之后不会真的转过头来为父报仇?
更何况,裴华钰那样的性情纵然有后天养成的结果,但也有一部分是来自于天性,传自他的父亲,又如何能保证不会继续传给这个婴儿?
颜时谨一代鸿儒,竟然会坚持这样的念头,段铭承只觉得不可思议。
平心而论,如果裴华钰留下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已经能看出品行的孩童的话,段熙文没准也就附和了颜时谨的提议,毕竟五六岁之后,夭折的几率大大降低,品性如何也已经能够初见端倪,但段熙文却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颜时谨。
两位曾经同心同德并肩而战的人就此不欢而散。
真正的决裂,是发生在那个裴氏婴儿夭折之后。
这个稚子的身亡让颜时谨勃然大怒,并且不肯听信段熙文对此事的解释,彼时戾帝亡故,举国动荡,一个小小的婴孩就算盛世时候金尊玉贵的娇养都未必万全,又何况是彼时?
但颜时谨却无论如何不肯信,纵然他彻查许久也没能查出有人动过手脚的蛛丝马迹,但段熙文后来自己登了龙座,这就是原罪。
激愤之下的颜时谨不顾段熙文的苦苦挽留,执意告老归隐退出朝堂,完全不顾彼时新朝初立内忧外患,也真是亏了段熙文确实有为,才最终在风雨飘摇之中撑起了刚刚建立的段氏大夏。
而后到了段铭启继位,也曾动过念头想请这位曾经名动天下的鸿儒重回,哪怕是给段泽之任太子太傅也是一桩美事。
毫无意外的,颜时谨依然一口拒绝。
这件事,段铭承是知道的。
如今建帝段铭启诉说的前因,再结合飞羽卫的密报,所有种种,顿时串联成了一条完整的因果关系。
颜时谨在段氏建朝伊始应该有过一段时间真正的蛰伏,不是说彼时的他就认可了段氏的统治,而是彼时的裴氏族人已经死光了。
裴氏的血脉绝大部分都是死在登基后的裴华钰自己手里,仅存的一个裴华泠远去了鬼方和亲,近些年来音信不通,人是不是还在都未可知,就算还在,裴华泠也不过是个女人。
而裴华钰自己唯一的子嗣又夭折在襁褓,裴氏血脉已经可以说是彻底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