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七只好起身跟上,出了偏殿大门,正好迎面碰见淑妃领着众嫔妃从正殿里出来,晏七往她身后看了眼,见着了敏欣。
她脸上的伤已经痊愈,但想必是留下了一些消除不掉的伤痕,所以面上覆了厚厚一层脂粉加以掩盖。
她也看到了晏七,一眼望过来,眸中尽是灼灼燃烧的怨恨。
事已至此,晏七纵然心怀歉意也于事无补,一个女子伤了脸,那伤痕不会消退,她的恨意也就不会消退,他此时无论做什么,在旁人眼中都会是假惺惺的奚落,又何必呢。
他亦不愿多生是非,遂收回目光,跟在扶英身后径直往正殿里去了。
刚至暖阁门口的画柱,隔着扇八宝屏风却听得里头还有人谈笑的声音,几句话灌进人耳朵里,嗓音甜腻得简直能教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晏七前两天随皇后前往慧芳殿出席殿选时听过一回,记忆尤深,就是那位得了皇后特别恩准召进宫来的程舒怀小姐,因她哥哥正受皇后器重,是以她甫一进来便封了美人位份。
“嫔妾从前在家的时候就总听哥哥说起皇后娘娘贤名,向往已久,今日好不容易得见,竟像是见到了那受人供奉的观音菩萨,娘娘母仪天下便如观音菩萨恩怀世人......”
“将姐姐比作观音菩萨,程娘娘的一张嘴真是好会说话!”
扶英不爱听那些吹捧过头的场面话,自屏风后转出来打了个岔,规矩朝皇后见过了礼,这才转身不咸不淡地朝程美人掖了掖手,“见过程娘娘。”
程美人嘴角的笑滞了下,随即又扬起来,“二小姐吧,果然和皇后娘娘是姊妹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嫔妾小时候也特别喜欢妹妹,只是可惜,嫔妾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一个哥哥相依为命,眼下看着皇后娘娘与二小姐,可真是由衷的羡慕。”
她说着眉间浮上些愁苦,那人其实生了一张讨喜的娃娃脸,一笑能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弯弯地像天上的弦月,只是说起话来总腻着嗓子,一点心思也都藏不住尽摆在脸上,目的性太强,便总教人觉得膈应了几分。
但既然人坐在面前,皇后也少不得与她宽慰两句,“你虽没有妹妹,但本宫素来听闻程指挥使甚是疼爱你,有这么个哥哥,还有什么好羡慕别人的。”
程美人面上果然开怀,应声道:“娘娘说得是,是嫔妾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程娘娘今日可是有什么事吗?”扶英朝她眨一眨眼睛,“为什么其他的娘娘们都走了,唯独程娘娘要留下来拜见阿姐?”
这话说出来也就是在送客了,程美人听得懂,婉婉一笑,“当日原是嫔妾私自递交画像惊扰了娘娘,幸而皇后娘娘顾念嫔妾对皇上一片痴心不仅不怪罪嫔妾,反而开恩特许嫔妾进宫来,娘娘的恩德嫔妾记在心里......”
她说着亲自起身从后面婢女手中接过一个锦盒,“听闻娘娘喜好延亭先生的字帖,嫔妾从前偶然得过一副,便趁今日拜见特意带了来献给娘娘。”
“你有心了。”皇后点点头,示意粟禾去收下,又道:“你哥哥在朝中为官,护卫的是京畿安危,是他往日的功绩才换来了你今日的荣恩,你心里记你哥哥一份功劳就是了。”
换言之,也就是若程嘉许有朝一日不能为国公府所用了,她的荣恩也就到头了。
程美人也不是个蠢人,忙福了福身,“嫔妾谨记皇后娘娘教诲,那嫔妾不打搅皇后娘娘与二小姐说话了,先行告退,娘娘万安。”
眼瞧着那厢人已出了栖梧宫大门,粟禾收回目光,揶揄了句,“这程美人,说一句话眼珠要在眼眶子里滴溜好几个来回,一看就是个有心眼儿的,娘娘召她进来,往后宫里可有得热闹了。”
扶英光记着她送字帖那一番恳切说辞了,喃喃道:“她好歹记着阿姐的好,也算是个知恩图报的,怎么闹也闹不到栖梧宫里来吧?”
晏七却说不是,“程美人若真是知恩图报,就更不该将娘娘特许她进宫之事如此宣扬,前两天奴才随娘娘前往慧芳殿殿选之时,曾听闻其他许多小姐们都对她颇有微词,说她依仗皇后娘娘的恩典嚣张跋扈呢。”
“可不是吗!她要是真有心孝敬娘娘,那字帖就不会那个样子送上来。”
粟禾一边招呼人进来将程美人方才喝过的茶撤下,一边又说,“二小姐到底年纪小,不懂人性本就喜爱攀附权贵,这程美人方才为何要单独留下献上字帖,各宫娘娘们都是一道来,偏就她最后一个从栖梧宫走出去,旁的人都看在眼里,自然就信了她先前所言不虚,认为她真的有了皇后娘娘做依仗,这样的心思,瞧着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皇后拿起茶盏品了一口,吩咐粟禾,“她性子确实太过乖张,你教景元宫里的人多留意些,让她进来是为收拢程嘉许,若光任由她在宫里横行无忌,记恨的人多了,难保不会有人要惩治她。”
粟禾应了声,“奴婢知道了。”
说完了程美人,皇后瞧着在旁边一坐一立的扶英与晏七,问:“你今日的功课学完了吗,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外头雨声听得我想睡觉,阿姐今儿容我歇一天吧......”
扶英咧嘴笑了两声,这才想起来自己所来初衷,“对了阿姐,我今天还想替晏七向阿姐求个恩典,他伴着我许久了,当真是个极好的人,如今瞧着年纪也不小了,还请阿姐同皇上哪里讨个成全,许他能像徐大监那般娶妻成家。”
“小姐!”晏七匆匆一口截断她的话,紧皱着眉头,一刹那连耳根子都烧得通红。
她是真的还不明白“内官”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只觉得世上所有的娶妻都是一个意思,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她是完全的好心,晏七都明白。
但他不仅是羞,更是怕,他怕皇后会错了意,真的如同赏赐徐良工一般赏赐于他。
那一声轻斥教屋里三人都稍稍错愕,扶英更是委屈,憋着嘴支吾道:“我料想你一定不好意思向阿姐开口,才看在你陪了我这些日子的份上帮你说得,否则过段时间爹爹和三哥回来,我就要回家了,你不领情就算了,凶我做什么?”
做奴才的把主子凶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粟禾一时回过神来,面上骤然变了脸色,厉声斥了句:“大胆奴才,怎可对小姐无礼,自己出去掌嘴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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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他站在那里稍稍躬着腰,面上染上了些绯红的颜色, 因为一时急切, 额上都渗出细微的汗珠来。
皇后微蹙着眉抬手示意粟禾先退下,沉目望向他片刻, 方才问了句:“你已有倾慕之人了?”
她的嗓音平和,目光中满含询问的意味落进他眼里, 却教他一时嗓子发涩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有倾慕之人,他倾慕的是天上清绝的月, 是画像中灿如骄阳的少女, 可那倾慕是个只能属于他的秘密。
不能妄想, 不能妄言,更不能为人知。
于是他垂下头不再看着她的眼睛, 屈膝郑重拜倒下去,“奴才没有倾慕之人, 娘娘误会了, 奴才是栖梧宫的人, 此生只想一心侍奉娘娘不作他念, 方才一时情急冲撞了小姐,望小姐息怒, 奴才甘愿受罚。”
有些人的脊梁挺立若松竹,就连卑躬屈膝也都风骨自存。
皇后收回目光,弯了弯嘴角,随即侧过脸对扶英说了句“你自行处置吧”,便起身袅袅往暖阁书房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