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对当年有记忆的,提及云家时还会一阵唏嘘叹息,毕竟曾经是如此的灿烂辉煌,但没记忆的,譬如眼前的小姑娘,虽是她的血脉,但对云家,那个名义上的只有茫然空白。
“娘亲别哭了,我以后和弟弟听话,一定好好孝敬娘亲。”
愤懑,不甘,撕心裂肺过后,只剩下一阵无力感,云露华望着两手空空,遥记当年她的弟弟,云旭华,才出生不久时,因爹爹惹了娘亲生气,娘亲便躲在房中哭泣,自己也是带着弟弟在娘亲面前,信誓旦旦说,往后她会当上王妃,弟弟会很有出息,到那时就搬出府去,只孝敬娘亲,再也不理坏爹爹。
‘坏爹爹’听说了以后,赶不急地跑过来和自己夫人道歉,拿了一套御赐的钗环,才把自己的宝贝女儿给哄好,让她改口一起孝敬爹娘,而不是只孝敬娘亲。
那一团软乎乎的小人儿还在襁褓中摆着小手,暗示着自己醒了,云露华强忍酸楚,拉了拉他的小手,小人儿收到娘亲的信号,腿蹬得更欢实了,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婴儿稚嫩的笑声打破了室内的悲郁气氛,云露华吸了一下鼻子,“我才十六,竟然就有两个孩子了。”
金凤一噎,提醒她说,“姨娘,您今年二十六了。”
云露华捣鼓小团子的手停住了,她僵硬扭过头,停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趿拉着鞋子冲到了梳妆台上的葵花圆镜前。
这镜子是未打磨全的,铜黄镜面只依稀透出一个美人面来,和二八年华时差别无二,只是相比于之前的风华正盛,那镜前人面庞上,更多了几分纤柔轻婉,如一堆轻云薄雾,落在掌中软绵绵没有半点分量,仿佛你稍不用力抓住,就要随着天边的流光霞影一同飘走了。
说得好听,是女子独有的温顺可人,说得难听,那就是唯唯诺诺久了,眼眉间都不见活气儿了,看似活着,实则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云露华十分不满,一颦眉,眉尖上扬,有了段起伏,终于能看见一点鲜焕。
这才是她,她是云露华。幽香闲艳露华浓,常爱鬓云松。当年她及笄时,京中传唱多日这首诗,便是赞她美貌之绝艳。
妾又如何,云家倾覆亦如何,本就是生长在云巅处,俯览过山河众小,而今即便跌落泥池中,亦不是能被人碾压在脚下,逆来顺受的。
病中气色不佳,云露华也不忘上过胭脂眉黛,整理仪容,方躺回床上去。
掰着手指头算,阿弟也快有十六岁了,在大晟,男子十六岁便已经算成人了,之前她还盘算着阿弟成人时,她定要送他一份大大的礼,那个时候她也成了家,已经掌着中馈,说一不二,到时候和娘亲一道,给阿弟好好挑一个门第样貌都好的媳妇,看他成家立业,可一睁眼,十六岁快到了,却什么都变了。
“阿弟...如今在京中吗,读书好不好,有没有考上功名?我想见见他。”
说到她的阿弟,金凤面色有些古怪,想了想才说,“小少爷没学文,走了武,也很出息,在..刑部当差,待您病好了,奴婢就托人传话给他。”
云露华微微直起身子,“学了武?”她摇着头,“不可能,爹爹曾说阿弟天资聪颖,来日必然是能进翰林的,怎么会学了武,刑部...刑部倒也很好,六部之一,就是整日里和那些案司打交道,怪吓人的,他在刑部当的什么差?”
金凤不由垂下头,声音低了两分,“小少爷..在都官司曹司郎手下当差...”顿了顿,添笑道:“听说当的十分好,很得曹司郎看重呢。”
云露华面色沉了下去,即便她是个闺阁女子,但也听说过刑部都官司的‘恶名’,都官司隶属刑部四司之一,但却因为主掌刑徒流放,反谋株连刑罚的差事,即便是刑部尚书自己,见了都要退避三舍,刑部的主牢就设在都官司,里头听说简直是人间地狱,惨不忍睹,都官司的任务,就是把进来的人好好招呼一通,管你三七二十一,先上几个刑再说。
就像云言询,最后便是腰斩死在了都官司手下的斩刀下。
所以有人又说,但凡在都官司当差的,那都是八字带煞,天生命硬,能压住这些冤魂索命的,但若是死后下地狱,那就是会被拔舌剥皮滚油锅,永世不得超生。
虽都是些民间传闻,但久而久之,便给都官司又蒙上了一层纱,云露华虽然从小就见过官场上大大小小的人,知道官职无尊贵卑贱之分,但依旧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得司郎看重算什么好事,那种地方,根本就不是阿弟该进去的。
“回头见了人,我要好好说说他,好端端的书为什么不读,跑去做那种...”她想说‘脏事儿’,又忍了下去,“那种沾人命的事,不该是他能做的,还是老老实实读书,当初爹爹可是...”
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云露华想到什么,又自嘲笑了笑,“也是,爹爹曾经乃是士林大家,却被状告是舞弊案主谋,天下士子见着我们云家,只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怎么会让阿弟再涉足仕途呢。”
恰在此时,窗外响起叩声,金凤开窗去看,原是白致。
金凤慌里慌张打脸出去,蹲了蹲礼道:“白公子。”
白致面色淡淡,朝金凤微微颔首,递来一只镂花锦盒,“三爷知道云姨娘落水,差我送些药来给云姨娘养身子。”
金凤捧着接过去了,谢了恩后,又揣揣道:“姨娘说病好后想见云小少爷。”
白致语气没什么变化,“想见便见,回头和门房说一声便是了。”
得了这句话,金凤才安心下来,今时不同往日,在安乐侯府做妾,就是要处处看人脸色,若没有白致这句话,门房那起子拜高踩低的,根本不会替你传话。
白致隔着窗子往里看了一眼,“郎中来看过,云姨娘可有大碍?”
金凤摇头说没有,“身子骨倒还好,郎中说吃两副药去去寒气便可,只是...”她停了一下,“姨娘落水醒来,仿佛不记事了,连燕姐儿和慎哥儿也不记得了,还问奴婢如今是不是永安十七年....”
白致稍紧了紧眉头,“你的意思是,云姨娘不记得永安十七年以后的事了?”
金凤点了点头,又开解道:“想必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待病好了也许就记得了。”
落水会不会引起失忆,这个白致还真不清楚,而且永安十七年...他敛去神情,只说,“你先看看,过几日还是想不起来,再请个郎中瞧瞧。”
金凤嗳了一声,觑了觑人,“那您...要进去坐坐么?”
客气话罢了,白致虽被安乐侯府上下尊称一声白公子,但也明白主奴有别,更何况男女本就是大防,他隔窗叩声,也就是避免被人说闲话,又怎么会进去。
白致说不必,朝金凤一拱手,便飘然离开。
金凤看着他身影好大一会儿,暗叹了口气,其实白公子人很好,这些年来也前前后后帮了她们不少忙。
第3章
一连好几日,云露华也渐渐适接触了如今这天差地别的新生活。
譬如她知道了陆渊有一妻二妾,正妻王氏乃是镇国大将军之女,除了她以外还有个姨娘姓姚,本是秦淮河畔的卖花女。
陆渊子嗣上面单薄,长女陆皎,次女陆皊,还有一子便是慎哥儿,因着没满周岁,还不曾冠上大名。
二女一子皆是妾室所出,正妻王氏入府七八年了,肚皮一直没动静,为此安乐侯夫人杨氏没少抱怨嘀咕过。
金凤忧心忡忡的和云露华说,夫人怕是瞧上了慎哥儿,想抱过去养。
笑话,从她肚皮里出来的孩子,怎么会任由他落到旁人手中。
云露华冷冷一笑,“做她的青天白日梦去,活这么大还没人敢跟我抢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