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双叉岭之上,真个是:寒飒飒雨林风,响潺潺涧下水。香馥馥野花开,密丛丛乱石磊。闹嚷嚷鹿与猿,一队队獐和麂。喧杂杂鸟声多,静悄悄人事靡。那长老,战兢兢心不宁;这马儿,力怯怯蹄难举。
三藏舍身拼命,上了那峻岭之间。行经半日,更不见个人烟村舍。一则腹中饥了,二则路又不平,正在愁苦之际,只见前面有两只猛虎咆哮,后边有几条长蛇盘绕。左有毒虫,右有怪兽,三藏孤身无策,只得放下身心,听天所命。又无奈那马腰软蹄弯,即便跪下,伏倒在地,打又打不起,牵又牵不动。苦得个法师衬身无地,真个有万分凄楚,已自分必死,莫可奈何。
却说他虽有灾劫,却有救应。正在那不得命处,忽然见毒虫奔走,妖兽飞逃;猛虎潜踪,长蛇隐迹。三藏抬头看时,只见一人,手执钢叉,腰悬弓箭,自那山坡前转出,果然是一条好汉。你看他:
头上戴一顶艾叶花斑豹皮帽,身上穿一领羊绒织锦叵罗衣,腰间束一条狮蛮带。脚下翙一对麂皮靴。环眼圆睛如吊客,圈须乱扰似河奎。悬一囊毒药弓矢,拿一杆点钢大叉。雷声震破山虫胆,勇猛惊残野雉魂。
三藏见他来得渐近,忙跪在路旁,合掌高叫道:“大王救命,大王救命!”
那条汉到跟前,放下钢叉,用手搀起三藏笑道:“长老休怕!我不是歹人,我是这山中的猎户,姓刘名伯钦,绰号‘镇山太保’。我方才来,要寻两只山虫食用,不期遇著你,多有冲撞。”
三藏一听这才松了口气道:“贫僧是大唐驾下钦差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适间来到此处,遇着些狼虎蛇虫,四边围绕,不能前进。幸见太保来。众兽皆走,救了贫僧性命,多谢,多谢!”
刘伯钦道:“我便在这山里住,专倚打些狼虎为生,捉些蛇虫过活,故此众兽怕我走了。你既是唐朝来的,与我都是乡里。此间还是大唐的地界,我也是唐朝的百姓,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诚然是一国之人。你休怕。跟我来。到我舍下歇马,明朝我送你上路。”
三藏闻言,满心欢喜,谢了刘伯钦。牵马随行。
二人刚过了山坡,又听得呼呼山风声响。刘伯钦神色一紧的忙道:“长老休走,坐在此间。风响处,是个山猫来了。等我将之捉来,正好回家款待你。”
三藏听他这么说,不禁又是胆战心惊,不敢举步。
那太保执了钢叉,拽开步,迎将上去。只见一只斑斓虎。对面撞见。它看见刘伯钦,急回头就走。这太保霹雳一声,咄道:“那业畜,那里走!”
那虎见赶得急,转身轮爪扑来。这太保三股叉举手迎敌。唬得个三藏软瘫在草地。这和尚自出娘肚皮,哪曾见这样凶险的勾当?
太保与那虎在那山坡下,人虎相持,果是一场好斗。但见:
怒气纷纷,狂风滚滚。怒气纷纷,太保冲冠多膂力;狂风滚滚,斑彪逞势喷红尘。那一个张牙舞爪,这一个转步回身。三股叉擎天幌日,千花尾扰雾飞云。这一个当胸乱刺,那一个劈面来吞。闪过的再生人道,撞着的定见阎君。只听得那斑彪哮吼,太保声騕。斑彪哮吼,振裂山川惊鸟兽;太保声騕,喝开天府现星辰。那一个金睛怒出,这一个壮胆生嗔。可爱镇山刘太保,堪夸据地兽之君。人虎贪生争胜负,些儿有慢丧三魂。
他俩斗了一会儿,只见那虎爪慢腰松,被太保举叉平胸刺倒,可怜呵,钢叉尖穿透心肝,霎时间血流满地。刘伯钦揪住虎耳朵,拖上路来,好男子!气不连喘,面不改色,对三藏道:“造化,造化!这只山猫,足够长老食用几日。”
三藏夸赞不尽,道:“太保真山神也!”
刘伯钦摆手一笑道:“在下有何本事,敢劳过奖?这个是长老的洪福。去来!赶早儿剥了皮,煮些肉,款待你也。”
他一只手执着叉,一只手拖着虎,在前引路。三藏牵着马,随后而行,迤泬行过山坡,忽见一座山庄。那门前真个是:
参天古树,漫路荒藤。万壑风尘冷,千崖气象奇。一径野花香袭体,数竿幽竹绿依依。草门楼,篱笆院,堪描堪画;石板桥,白土壁,真乐真稀。秋容萧索,爽气孤高。道旁黄叶落,岭上白云飘。疏林内山禽聒聒,庄门外细犬嘹嘹。
刘伯钦到了门口,将死虎往地上一扔,叫了声:“小的们何在?”
只见走出三四个家童,都是怪形恶相之类,上前拖拖拉拉,把只虎扛将进去。刘伯钦吩咐道:“赶早剥了皮,安排将来待客。”
说着,刘伯钦转而回头迎接三藏进内。彼此相见,三藏又拜谢伯钦厚恩怜悯救命,伯钦道:“同乡之人,何劳致谢。”
坐定茶罢,有一老妪,领着一个妇人,对三藏进礼。
刘伯钦含笑介绍道:“此是家母、山妻。”
三藏忙起身道:“请令堂上坐,贫僧奉拜。”
老妪则是笑道:“长老远客,各请自珍,不劳拜罢。”
刘伯钦又道:“母亲,他是唐王驾下差往西天见佛求经者。适间在岭头上遇着孩儿,孩儿念一国之人,请他来家歇马,明日送他上路。”
老妪闻言,十分欢喜道:“好,好,好!就是请他,不得这般巧,恰好明日你父亲周忌,就浼长老做些好事,念卷经文,到后日送他去罢。”
这刘伯钦,虽是一个杀虎手,镇山的太保,他却也有些孝顺之心,闻得母言,就要安排香纸,留住三藏。
说话间,不觉的天色将晚。家童排开桌凳,拿几盘烂熟虎肉,热腾腾的放在上面。刘伯钦请三藏权用,再另办饭。三藏合掌当胸道:“善哉!贫僧不瞒太保说,自出娘胎,一向吃素。更不晓得吃荤。”
刘伯钦闻得此说,沉吟了半晌道:“长老,寒家历代以来,不晓得吃素。就是有些竹笋,采些木耳,寻些干菜,做些豆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却无甚素处。有两眼锅灶,也都是油腻透了。这等奈何?反是我请长老的不是。”
三藏道:“太保不必多心。请自受用。贫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饭。也可忍饿,只是不敢破了斋戒。”
刘伯钦一听顿时面色微变道:“倘若饿死,却如之何?”
三藏道:“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丛里。就是饿死,也强如喂虎。”
刘伯钦的母亲闻说,叫道:“孩儿不要与长老闲讲,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
刘伯钦不禁疑惑问道:“素物何来?”
刘母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
说着,刘母便叫媳妇将小锅取下,着火烧了油腻,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却仍安在灶上。先烧半锅滚水别用,却又将些山地榆叶子,着水煎作茶汤,然后将些黄粱粟米。煮起饭来。又把些干菜煮熟,盛了两碗,拿出来摆在桌上。
刘母随即对着三藏笑道:“长老请用斋,这是老身与儿妇,亲自动手整理的些极洁极净的茶饭。”
三藏下来谢了,方才上坐。那刘伯钦另设一处,铺排些没盐没酱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点剁鹿肉干巴,满盘满碗的,陪着三藏吃斋。
方坐下,正要举起筷子,只见三藏合掌诵经,唬得个刘伯钦不敢动筷子,急起身立在旁边。三藏念不数句,却停下淡笑道:“请用吧!”
刘伯钦不由道:“你是个念短头经的和尚?”
三藏道:“此非是经,乃是一卷揭斋之咒。”
刘伯钦忍不住摇头道:“你们出家人,偏有许多计较,吃饭便也念诵念诵。”
吃了斋饭,收了盘碗,渐渐天晚,刘伯钦引着三藏出中宅,到后边走走。穿过夹道,有一座草亭,推开门,入到里面。只见那四壁上挂几张强弓硬弩,插几壶箭,过梁上搭两块血腥的虎皮,墙根头插着许多枪刀叉棒,正中间设两张座椅。
刘伯钦请三藏就坐。三藏见这般凶险腌脏,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又往后再行,是一座大园子,却看不尽那丛丛菊蕊堆黄,树树枫杨挂赤;又见呼的一声,跑出十来只肥鹿,一大阵黄獐,见了人,呢呢痴痴,更不恐惧。三藏不由奇道:“这獐鹿想是太保养家了的?”
刘伯钦道:“似你那长安城中人家,有钱的集财宝,有庄的集聚稻粮。我们这打猎的,只得聚养些野兽,备天阴耳。”
他两个说话闲行,不觉黄昏,复转前宅安歇。
次早,那合家老小都起来,就整素斋,管待三藏,请开启念经。三藏净了手,同太保家堂前拈了香,拜了家堂。三藏方敲响木鱼,先念了净口业的真言,又念了净身心的神咒,然后开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