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乃佳又道:“那你好歹也弄个火堆,把衣服烤烤。天气这么冷,你穿着湿衣服会生病的。”
“呵,你还知道会生病呀。”听到这话,苟大勇的语气变得跟刚开始那样不和气,显得有点阴阳怪气。
耿乃佳气结。
什么人呀!
她也是好心提醒。
待耿乃佳要刺几句回去,背对着她站着的苟大勇又说话了。
语调还是硬邦邦的,一点都不软和,但话落在耿乃佳的耳朵里,却让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失控,毫无形象大哭起来,把眼睛都给哭肿了。
他道:“知道会生病,下次就别再做傻事!如果不是你运气好,你早成冰疙瘩了!”
运气好?
耿乃佳一直认为,她的运气糟糕透顶。
从小生活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有好吃的,好喝的,全都先紧着她哥哥。
对于她,只要没把她给饿死、渴死,就是父母对她最大的恩德。
而她父母呢,每天对她念叨的最多的话就是,她是运气好的了,投生在他们家,如果是在乡下,一生下来就会把她扔进滚烫的开水里,活活烫死了,就算没弄死,也会活得比死难受,每天跟牛一样,家务要干,地里的活也要干,想跟她一样去学校上学,那是做梦!
耿乃佳家有乡下的亲戚。
她见过亲戚的女孩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至此,她对她父母的话深信不疑,能够投生在他们家,真的是天大的运气了。
但运气再好,也架不住身边女同学们的对比,看到同样是女孩的同学,家里也有哥哥弟弟,可却把她们捧在手心里宠,没有因为性别而被忽略,或者是区别对待,她的心里就好生的羡慕,恨不得替代了她们,也开始对她父母的话产生了质疑。
后来,响应国家政策,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来到了这里插队,当了知青。
然后又有人跟她说,你的运气真好。
脸蛋漂亮,被既是村支书又是生产队大队长的宝贝儿子看上,只要放下丨身段,跟了他,你的日子就不会过得太差。
是,跟了何大壮,她的日子是不会太差。
可她不愿意!
不愿意跟只看中她脸蛋,每天不干正经事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在她看来,被何大壮看中,也压根不是运气好,是她的灾难!前所未有的灾难!
今天会想不开跳河自杀,也都是被何大壮逼的,被他们何家人给逼的!
苟大勇那句“如果不是你运气好”,彻底刺痛了耿乃佳隐藏在心底的伤痛,好似找到了发泄口一样,又叫又哭的,声音尖利得直刺痛了苟大勇的耳膜,也把苟大勇吓得不轻,以为耿乃佳怎么了,下意识回头。
眼神瞥到耿乃佳只穿着单薄的线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苟大勇赶忙转回头去,询问耿乃佳,“好端端的,你又哭什么?”
耿乃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响才打着泪嗝地回应,“你说我运气好,我哪里运气好了?运气好的话,我会想不开?”
“你就是为这句话突然大哭?”苟大勇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
“不行吗?”耿乃佳梗着脖子问。
苟大勇摇摇头,“闹不懂这句话到底刺到你哪里了,但我仍旧觉得你是运气好的。你会认为不好,那是你还没有真正的经历过,什么是厄运连连,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眼神没有焦距地落在远方,苟大勇的嗓音突然变得紧绷,又有些飘忽,“你出生在城市,从小长在城市,家里再困难的时候,应该都没有让你品尝过,什么是饿到极致的滋味吧。肚子空空的,走路都打晃,就连再平常不过的喘息都变得很费劲,很痛苦,树根、泥土,全都往嘴巴里塞,即使知道吃这些东西不好消化,最后会活活胀死,但只要能填饱肚子,吃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妹妹是个很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唯一任性的时候,就是在她临死前,想喝口米汤。我背着她走了很远很远,很辛苦才讨到了一口米汤,可她……可她却没有喝到。我知道她一直想活,再苦再难,就算活得不成人样,也想挣扎着活下去,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没用,连口米汤也没让她喝到就离开了。”
话说到这里,苟大勇的眼圈红红的。
嗓子涨得难受,也堵得难受。
那种压抑又痛苦到极致的场景,好似又回到了他的眼前,苟大勇壮实的身形微微晃动,感觉一阵风就能把他给吹倒。
气氛变得悲恸、忧伤。
耿乃佳嘴角翕翕的,想开口安慰下苟大勇,却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话语。
沉默又沉默。
过了好久,苟大勇声音嘶哑地再说道:“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好好活着吧,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活着,再大的困难都会有办法解决,你觉得不好的运气,也会因为你活着而逆转回来,变成你想要的真正好运。”
大概,有比较才有幸福感吧。
有了苟大勇妹妹凄惨故事的比较,耿乃佳再对比下自己的,击溃她心理的屈辱慢慢化为动力,渴望求生的欲望在她心底逐渐翻滚了起来。
在那天的隔天,苟大勇在夜雾朦胧的晚上把她悄悄叫了出去。
耿乃佳问苟大勇,“大晚上的找我出去干什么?”
困惑归困惑,可在那时耿乃佳却丝毫不担心苟大勇会对她意图不轨。
“带你去发泄,去报仇。”苟大勇直接明了地说道。
“嗯?”耿乃佳瞪大了眼珠子,表情震惊,心脏在那刻快速跳动,紧张而又兴奋。
在人迹罕至的河边,何大壮的脑袋被塞进了结实的麻袋里。
麻袋口用麻绳牢牢地系紧。
何大壮轻易挣脱不开。
苟大勇把手中的竹篾递给了耿乃佳。
耿乃佳双手颤抖地接过,想下手打,可又迟疑着,久久都没有把竹篾挥打下去。
苟大勇知道她心里的顾虑,解释道:“放心,竹篾不是棍子,它抽不死人,只会造成皮肉伤,但会很痛。”
耿乃佳放心了。
她不想自己手上,沾上人命案子。
世界这么美好,不想被何大壮这种败类,摧毁了她下半辈子的生活。
既然抽不死人,耿乃佳就放心大胆地抽。
一下又一下。
每下都是带着浓烈的仇恨去抽,直把何大壮给抽得哀叫连连,痛苦得在地上打滚求饶。
耿乃佳的眼泪,也在何大壮的哀叫中滚落下来。
不过,这眼泪不是悲伤的眼泪,是彻底释放自我,解放自我的眼泪。
苟大勇在旁边道:“看,活着多好,活着,你才有机会抽打他,活着,你才能想哭就哭,活着,你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耿乃佳用力一抹脸上的泪珠,抬头凝视着黑暗中的苟大勇,道:“你说得对,活着才能拥有一切,改变一切。”
苟大勇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能想明白就好,好死不如赖活着。”语气平平淡淡的,但耿乃佳听得出,这些再平凡不过的字眼里,裹挟了男人最朴实不过的喜悦,因为她不再寻死,积极求生的喜悦……
“乃佳?”付友琴轻推了把走神的耿乃佳,好奇问她,“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
回过神来的耿乃佳,脸上一派轻松,少了刚才的纠结。
而且,她不是在叹气,是在松气。
在刚才的回忆里,她认真地认识到自己对苟大勇的心意。
不管苟大勇对她是什么想法,她都想试试。
试着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决定了!我要跟苟大勇摊牌!”耿乃佳大声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想法。
“真的呀!”付友琴兴奋地拉着耿乃佳的手,高兴得眉眼都快飞扬了起来,“你可算想通了,这么好的男人,你千万不要错过!”
朱四春在旁边也道:“那我们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耿乃佳脸庞红红的,有股少女春动的羞涩,眼神却异常的坚定,“会有好消息的!”
相对于耿乃佳对未来的兴奋,苟大勇此时的面色却是一脸的沉重,郑重地向程阳、柳柔柔说着他知道的事情,“……我私底下调查过何家人,他们家会这么的嚣张,在当地成了一言堂的地头蛇,据说是上头有人,具体是哪个上头,到底有哪些人,却没有一人说得清楚,好似不管哪个上头,都跟何家人牵扯上关系,枝枝蔓蔓的,绕得很复杂,关系面也广。”
柳柔柔惊讶,又有些质疑,“他们家这么厉害?”语气微微停顿了下,眼神关心地上下打量着苟大勇,问他,“你不是悄悄地把何大壮给套了麻袋,狠狠揍了一顿吗?他家这么厉害,你事后有没有被找麻烦?”
苟大勇摇头,“这倒是没有的,虽说当时我是把何大壮套了麻袋,没看见我的脸,但这段日子就我一个外来人,又跟耿乃佳走得比较近,联系前后,他们应该知道是我下得黑手。”
程阳听了,连连冷笑,“儿子被莫名套了麻袋,又大概知道下黑手的人是谁,却没有报复回去,我估计这何家,只是表面上厉害得很,其实不过是虚扯着虎皮,什么都不是。”
柳柔柔、苟大勇连连点头,俱都赞同程阳的猜测。
苟大勇看向柳柔柔,提醒着她,“小嫂子,最近你要小心点,在我过来找你们之前,我看到何花兴冲冲地从唐红屋子里出来,然后回了娘家,去找了何大壮。虽然不知道这些人在背后都在鼓捣些什么,可唐红这人,嫉妒心特别的强,来这插队的女知青们,只要是家庭背景比她好,人缘比她好,长得比她好,都被唐红使过绊子,怂恿着何大壮,骚扰过她们。这何花来找唐红之前,又刚好跟你有过冲突,而你方方面面都比唐红强上百倍,我担心……在这几天,你会不得安宁,被何大壮给缠上。”
柳柔柔兴奋得双眼都明亮起来,拍掌说道:“太好了!我正愁着他不过来缠我呢!”
“啊!”苟大勇讶异,“小嫂子,你……”
柳柔柔愤慨地说起了下午她在给村民们就诊时候,听到的有关何家人的八卦,“这家人太霸道了!简直是土皇帝!到了人人厌憎的地步,可到底顾忌着何家背后所谓的有人,平时的工分,又都被他们家紧攥着,没人敢言语,然后何家人更加的嚣张,一直恶性循环了下去,比真正的土匪还土匪。”说着,忍不住为常姥爷叫屈,“想想我姥爷,挂着是土匪的名头,可他从来没有欺男霸女过,国家遭难,还参加过抗战,但在特殊的年月却得要蜷缩在山寨里,轻易不能下山,看到何家人这样,我就想狠狠地修理他们一顿!正愁着该找什么由头呢,他们自己到主动送上门来了。”
“这事,我们得要好好从长计议下。”程阳的手指轻敲了下扶把手,眼神深深幽幽的,让人看不到底,“除恶要务尽,斩草要除根。如果只是简单的教训,他们就会像是被火烧过的野草一样,很快又复苏起来,到时候我们即使不怕被报复,可也跟蛤丨蟆跳脚一样的难受。”
柳柔柔眼睑微垂。
随后,她嘴角挂着一抹坏笑,凑近程阳、苟大勇,低声说了她的计划。
程阳皱着眉头,不太认同柳柔柔的主意,“你的计划好是好,可……”
柳柔柔冲着程阳摆摆手,“没有什么可不可的,他占不到我的便宜,到时候别被我打得半身不遂,都是他的祖上庇佑了。”
程阳迟疑。
柳柔柔拽着程阳的衣角撒娇,“你就答应吧,好不容易有机会让我大显身手,你忍心拘着我,不让我释放天性吗?”
程阳低头看着柳柔柔细嫩的手指头,想着前世她为了顾虑自己,各种的收敛天性,甚至是改变了她原本的天性,程阳就不太忍心,重新活一遍了,柳柔柔还得为他压抑住内心真正的性格,最终同意了柳柔柔的提议,“凡事小心点,别大意疏忽了。狮子搏兔,尚且用了它的全力呢。”
“知道知道,我会小心再小心的。”柳柔柔开心地笑。
摩拳擦掌的,恨不得何大壮现在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在她眼前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