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哗哗渐起,千万颗雨滴砸在半开的玻璃门上,慢慢滑下,留下模糊的水迹。夜深了,宴会接近尾声,大厅内人影渐稀。三楼阳台空空荡荡,只剩下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随风飘荡。
易言站在大厅里,身边宾客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脸色在灯光中雪白僵冷。
——片刻前,他还和朱砂站在那里安静赏雨。
易言喉结略微一滚,神情一如既往,没有波澜,只是淡淡移开目光,似乎没有半分触动。
他平静地走下楼梯,行至出口,取回自己的大衣,然后穿过长廊走到酒店门口。
泊车员将保时捷911从地下停车场开到正门前,门童为他撑伞,并帮忙拉开车前门。
倾盆的暴雨一瞬间就能停住,这种淅淅沥沥的小雨却下起来没完没了,夜色中柏油路面遍布水洼,整条街都闪烁着黑色亮光。
砰一声,车门关闭,保时捷911车前灯亮起,猩红的尾灯慢慢驶入朦胧雨夜里。
两侧的路灯与行道树飞快向后掠去,易言打灯转向,朝雨雾中称之为“家”方向驶去,对向来车的前灯在他脸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影,映照出逐渐压紧的眉心,那如冰块般冷漠的面容隐约笼罩着一层焦虑。
前方亮起红灯,车稳稳停在白线前,易言的手指却不停敲打着方向盘。
——心里总感觉不踏实,仿佛有什么东西忘在了宴会上。
实验、资料、数据、模型和统计图才是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像今夜这种浮华奢靡的宴会只是调味剂,和朱砂一样,只是变量。
他每天固定四点钟起床,然后去运动,一三五户外跑步,二四六力量训练,单周周日攀岩,双周周日打拳,三个月出一次海玩帆船,寒暑假征服某座高山。强迫性行为固定了生活模式,一眼能从三十岁望到八十岁。如果没有黑天鹅事件,他将继续赚着金融街的高额顾问费,研究几个课题、发表论文、在校教书、并且会在六十几岁时获得诺贝尔奖。
不需要亲密关系,也没有固定性伴侣。
他只想把毕生精力奉献给科学事业,甘愿孤独地活,也孤独地死。
毕竟从科学角度讲,爱情只不过是神经递质激素、去甲肾上腺素、和由苯丙胺释放相同的化合物。
所以朱砂不重要。
她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变量。
他遇见朱砂的那天是单周周末,原本应该去攀岩。然而前一天晚上,他放下实验报告的那一瞬间,忽然想要打拳,没有理由,只是一个瞬间的念头,然后他拿起手机约了时间。
后来听朱砂说,她也是前一天晚上才临时决定来拳馆的。
全世界70亿人,两个人相遇的几率不到0.01%,纽港市有一千三百多万人,相遇概率也不会大于0.1%,两个人在同一天临时变更计划,并且向来严谨的助理又在那天晚上被儿子的作业气得半死,错把两人约在了同一间训练室。
如果他有信仰,会认为这是上帝定下的缘分。
可是他是个无神论主义者,这一场偶遇,只是小概率中的小概率事件。
“那还真是巧了,我最近正好对基因医疗有点兴趣,或许哪天可以和易先生约杯咖啡?”朱砂站在训练室走廊门口,笑着望向教练,半真半假说道,“如果真谈成了,我可得按照‘千里马’的中介费标准付您酬劳呢。”
——千里马信息公司,专门为金融街权贵与各个行业的权威者牵线搭桥的公司,也是让他维持豪华生活的主要经济来源。
他是个心智成熟情商正常的成年人,当然听得出来朱砂只是客套。
然而易言当时却想,也许可以不用哪天,现在是早上七点,拳馆楼下有一家简餐餐厅,正好供应薄饼。
出炉十五分钟的薄饼,蘸七又四分之一勺的枫糖浆。是他从未向任何人分享过的秘密。
易言站在更衣室里,刚刚脱掉上衣。
他真的忍不住想告诉朱砂那七又四分之一的秘密。
但是两人才刚刚见面,都算不上认识,她愿意和一个陌生人去吃早餐吗?
易言赤着上半身,慢慢坐到了长椅上,望着地板走神。
他几乎不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