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朱砂发出嗜血之泽,朱沢微神色一肃:“强词夺理。此案牵连之广,太仆寺卿,兵部员外郎皆可作证,何来没有人证一说?你可知被苏晋构陷的两名太仆寺官员明日便要被流放陇西?你让本王等,等什么?等着苏时雨将该嫁祸的人嫁祸了,该救的人救了,再来伪造好证据来本王面前自证清白么?”
一言及此,朱沢微再不看朱南羡,高声吩咐道:“来人!将佥都御史苏晋及为其包庇罪行的十三王朱南羡一并——”
话未说完,奉天殿的门忽被推开。
夕阳西下,柳朝明站在日暮最后一缕霞色中,目光自殿中扫过,凉凉开口道:“本官听说七殿下拿了我都察院的人,特来问问殿下,此人究竟所犯何罪?”
朱沢微的神情愈发阴郁:“刑部拿人的时候,柳大人也在场,竟不知苏晋利用职务之便,栽赃嫁祸太仆寺两名无辜官员,为其妹苏宛的救命恩人脱罪一事么?”
“若殿下口中的苏宛是杞州苏府的苏宛,”柳朝明跨过门槛,步入殿中,“本官可证明苏御史对其小妹上京一事并不知情。”
他说着,唤了一声:“言脩。”
少倾,言脩便自奉天殿外呈着一个托盘而来。托盘上除数封旧信之外,还有一张状纸。
柳朝明道:“杞州苏府的老爷是文远侯的故旧,这些年时与文远侯有书信往来,七殿下若看了这些信函便知,苏御史自十年前离家,确实不曾与苏府中人联系,便是她的近况,苏家老爷也是自文远侯处得知。
“去岁入秋,苏老爷最后一封信函里称身子每况愈下,大去之期不远矣。文远侯收到此信,托付本官打听,这才知苏老爷已于初冬去世。事后本官将此事转告苏御史,她才写了家书慰问。十年光阴,苏府变迁几何她不知,家中人添几何减几何她也不知,难道单凭一封去往苏府的家书,七殿下便要诬蔑我都察院的人以权谋私么?”
“正是如此。”朱南羡道,“苏御史将家书交给本王后,也曾言明不知苏府如今有人丁几何,要请本王的亲兵帮她细细问过。此言本王原封不动地转告了那名亲兵,皇兄既得了苏御史的家书,想必本王的亲兵也在回京的路上,皇兄等他回京,着他问过便知。”
朱南羡知道,朱沢微既得了苏晋的家书,那么这名送信的亲兵一定已遭遇不测,可也正因为此,朱沢微诬陷苏晋的阴谋才有了漏洞。
朱南羡续道:“苏御史的家书,本王看过,里头只提了苏老爷一人。至于这名苏家小姐,她既接了苏御史的信决定上京,想必是见过本王的亲兵,且打听过苏御史近况的。她一人之言终归是做不得数,皇兄可等本王的亲兵回京后,着二人对峙,看看苏御史究竟是否教唆纵容,抑或此事根本就是一场误会,是苏家小姐情急之下只提了苏御史的名,便被有心人借题发挥。”
柳朝明最后道:“倘七殿下信不过本官与十三殿下,也无妨,此处还有一份文远侯亲笔所写的证词,七殿下总不该信不过文远侯。”
齐帛远虽早已致仕,但他是昔年朱景元身边三位谋士中唯一还活着的人,身份非常人可比,朱沢微便是再大权在握,也不敢不卖齐帛远这个情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看来今日也只有放苏晋一马了。
朱沢微的目光自殿中扫过,从朱南羡到柳朝明最后落到苏晋身上。
他才不信苏晋只是杞州苏府的一个私养子,那苏家老爷另两个公子的画像他老早就看过了,与苏晋没有半点相似,且那二人文墨不济,连个秀才都没中过,怎可能有一个这样惊才绝艳的兄弟?既然有,苏府又为何要苏晋撵走呢?
他一直觉得苏晋的身份可疑,却一直未能查出什么,但今日一案后,他心中疑虑更深了。
朱南羡与柳朝明倒也罢了,他二人自苏晋入仕后便对她多有照拂。
可这个苏时雨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得孟老御史与文远侯同时关照如斯。
朱沢微蓦地觉得自己已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秘密的边缘,他只要顺藤摸瓜,顺着苏晋与孟良与齐帛远瓜葛往深处查,就能抓住一个致命的把柄,一个足以致苏晋的命,致朱南羡的命,甚至还能令柳朝明元气大伤的把柄。
一念及此,朱沢微忽然一点都不生气了,他笑了笑,温言说道:“不提文远侯,苏御史此番有十三与柳大人同时作保,本王哪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呢?看来这案子的确是本王操之过急了,苏御史,你平身吧。”
苏晋方才被拶了指,眼下虽有缓和,但十指钻心之痛尚未平息。
她以掌末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额头已汗涔涔一片,可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只听朱沢微又道:“你这以权谋私的罪名的确是个误会,本王便不追究了。但朝廷损失的马匹确实与你有脱不开的干系,若放在寻常倒也罢了,眼下北疆即将战起,西北,岭南也有动乱,正是用马之时。
“苏御史一向勤勉,本王不欲罚你俸禄来弥补损失,且罚奉也不解失马的燃煤之急,苏御史足智多谋,不如你替本王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尽快为北大营添补上这损失的马匹?”
殿中除朱沢微一党,一共就站着三人,苏晋,朱南羡与柳朝明。
大随的民马官府都有载录,等闲不能调配,朱沢微又不让苏晋以俸禄弥补过失,那么他这话,只能是说给一个人听的。
朱南羡沉默一下道:“失了多少匹马?”
朱沢微道:“兵部报的是十九匹,但伤了多少就不知道了。十三你是领过兵的,知道战时用马,有伤残的有病痛的皆不可取,否则耽误战况岂非得不偿失?是以这回自广西征调而来的百余匹兵马,恐怕都不能用了。”
朱南羡淡淡道:“那便请皇兄具体说个数,这损失的马,全由我南昌府作赔。”
第116章 一一六章
朱沢微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南羡,笑道:“好, 那为兄请人去点算, 顺道将征马的信函也写好,今日就发往南昌府。”
他说着, 看了立于一旁的兵部员外郎一眼, 那名员外郎会意,随即退下了。
一事已毕, 朱沢微想了想道:“还有最后一事。”他看向苏晋,“自广西征调的民马虽暂不可上战场,送往太仆寺养一养, 日后兴许能用。但,陡然增了百余匹伤马,太仆寺典厩署的人手定然不够, 还望苏御史知会沈署丞一声, 令他三日后,待广西的民马一到, 便该去太仆寺上任了。”
苏晋低垂着眼帘,半晌才开口道:“回殿下,沈青樾当日受刑过重,太医院那头说至少要将养三月才可痊愈,原定的上任之期是在四月中,眼下不过二月近末, 他恐怕难当此任。”
她的双手受了伤, 原本分外无力地垂在身侧, 可她说到这里,却抬袖作了个揖道:“可否请殿下宽宥些时日。”
朱沢微似是有些为难:“不是本王不愿宽宥,但事有轻重缓急,沈署丞的伤是一人之伤,大不了拄杖上任,倘若耽误了战时用马,枉顾的便是边疆千百条性命,你说可是这个道理?”他又悠悠一笑,“自然沈青樾好歹曾是户部侍郎,本王也不愿为难他,这样,待月末清明一过,三月伊始,再着沈署丞去太仆寺你看如何?”
他说到这里,也不待苏晋回答,最后添了一句:“其实那日沈青樾受刑昏死过去,本王一直担心他的伤势,事后还着人专程去沈府探望,这才得知自沈拓被流放,沈府已散了,沈奚也不知下落。苏御史若实在为难,不如将沈奚现如今的落户处告诉本王,本王愿亲自探望,倘使他果真伤得太重,本王再行斟酌。”
苏晋将合着的手慢慢垂下,不再说话了。
这时,大殿的门微微隙开,一名内侍在外禀报道:“七殿下,十殿下请见。”
春夜初临,朱弈珩身着素衫,还未入殿笑容便浅浅荡开:“知道七哥在问案,十弟原不该在这时候打扰,但眼下有一事,实在要紧得很。”一顿,说道,“四哥已决定回北平,出征与北凉之战了。”
朱沢微一愣:“当真?”眉宇有喜色一闪即逝,“他可曾定了几时离京?”
“也就这两日了。”朱弈珩道,“还没将日子定下来是因为战时粮草与人手的调配格外棘手,四哥还在五军都督府与几位都督商议,但最后如何定夺,还要看七哥您的意思。”
他顿了顿,目光与柳朝明三人对上,各自见了礼,才又续道:“七哥已问完案子了么?可要十弟将四哥,几位都督,与兵部龚尚书请来奉天殿一叙?”
朱沢微面上虽不露声色,心中实是巴不得朱昱深早日滚蛋,听朱弈珩这么一说,竟还佯作深思熟虑一番才道:“罢了,你一来一回也是辛苦,本王便亲自去一趟五军都督府无妨。”他说着,看向方才退于殿末写征马信函的兵部员外郎。
那名员外郎点了一下头,即刻将信函呈给朱南羡。
朱沢微紧盯着朱南羡在信函上署了名,吩咐人连夜将此函送往通政司,随后道:“那这里都散了吧。”又道,“十三,为兄看在你心系疆土,自请献马,今日便不与你计较擅离西阙所,私闯奉天殿之过,你有伤在身,就先回东宫歇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