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进得屋里,便听得鸟架上的八哥尖叫道:“娘子家来了,如锦看茶!”
众人先是一惊,后都笑了起来。
这八哥是曹凌拎过来的,翅羽蓬松,颜色鲜亮,两只绿豆大的眼睛炯炯有神。
薛令仪笑着抿抿唇,在宝椅上坐下,叹道:“屋里头本就有个如碧叽叽喳喳像只雀鸟,如今可好,又添了这只八哥儿,耳朵就没一天有个清净的时候。”
曹凌笑道:“瞧你不爱动才专门寻了这个小东西,屋子里热闹些好,省得你总是睡。”说着在罗汉床上坐下,隔着小几看薛令仪的脸色,柔声道:“走了这么远的路,可是累坏了?”
薛令仪见他目光清亮,好似一泓清澈的泉水,专注地看着她,眼中再无其他,不禁心头一颤,笑道:“不累,妾身脚力还是不错的。”
正说着话,李嬷嬷领着个小丫头从外头走了进来,那丫头拎着个单层食盒,薛令仪一瞧见,脸上的笑就淡了,一双好看的柳叶弯眉也轻轻皱了起来。
这个李嬷嬷又来送汤水了。
果然,打开了食盒盖子,李嬷嬷笑眯眯端来了一碗香味四溢的鱼汤来,笑道:“这是神仙鱼,要先炖好了一锅土鸡汤,再把鸡汤放于蒸笼,上头吊了一条鱼,用绵纸把鲫鱼和砂锅一起密封起来,小火炖鸡汤个把时辰,用汤的蒸汽把鱼蒸熟,鱼肉就簌簌落进汤里,只留下鱼骨。这汤滋味鲜浓,尤其美味,娘子趁热喝了,凉了怕有腥味儿。”
薛令仪无奈地看了看李嬷嬷,她确实是一心一意为着她肚子里的孩子,然则,却把她当做了圈里的母猪,只一个劲儿地要她多吃。便她这个只生过一回孩子的人都知道,怀孕之时,实不能吃了太多,到时候子大难产,弄不好便是一尸两命。她也实在不知,这李嬷嬷是当真的无知,还是故作无知,心存歹意。她是曹凌的奶嬷嬷,情分非比寻常,薛令仪实在是不想将她想得那般的恶毒不堪。
这番变故曹凌自然都看在了眼底,他疑惑地看了看李嬷嬷,又低眉看了眼那碗鱼汤,剑锋一般的眉毛渐渐拧了起来。
而李嬷嬷这边儿,却已经将那汤碗捧了过来,十分殷勤地端到了薛令仪跟前。
薛令仪眼中飞速掠过一抹惊诧,以前李嬷嬷虽也热情周到,却从不曾这般含腰低眉的模样,她瞥了一眼一旁坐着的曹凌,他侧脸紧绷,方才一直舒展着的眉锋,如今也紧紧皱在了一处,心中一时大明,这个李嬷嬷……
抑制住心中翻江倒海的厌恶,薛令仪脸上却是淡淡的笑,说道:“有劳嬷嬷费心,只我才吃过几块酥琼叶,如今肚中尚饱,这汤先搁着,等会儿我再喝。”
李嬷嬷却犹自端了碗,脸上笑眯眯道:“这汤如今喝着正好,再耽搁一会儿便要凉了,到时候怕有鱼腥味,娘子喝不下去。”
她若真的喝了,怕这婆子以后还要强迫她做更多她分明不愿意的事情。
薛令仪的眼中渐渐氲起了森森凉意,她盯着李嬷嬷看了一回,见李嬷嬷的一双眼目光坚定,毫不退让,于是转头看向曹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曹凌绷着脸皮,神色渐渐变得阴郁,目光阴晴莫测地看着李嬷嬷手里的那碗鱼汤。
屋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凝重。
李嬷嬷觑着曹凌的脸色,心中颇有些不安,只是两军对垒,不进则退,她不能任由着这薛氏得意任性,于是双手捧着汤碗,神色愈发讨好起来。
曹凌忽然抬手接了那汤碗重重搁在了小几上,冷冷道:“她既不喝,那便不喝,嬷嬷出去吧!”
李嬷嬷一怔,脸上立时一阵风云变幻,唇瓣翕动还未出声,曹凌脸上的冷漠厌色又深了一层:“出去。”
李嬷嬷脸色骤变,没再说话,温顺地屈膝福礼,然后转身离去。
曹凌乌黑眼眸中烧着两团汹汹火焰,瞪着薛令仪怒道:“她便是这么伺候你的?你为什么不同我说?”
他虽是个男人,可生于宫闱,又哪里看不出李嬷嬷的把戏。李嬷嬷是他的奶嬷嬷,对他忠心耿耿,他以为她忠于他,便会顺应他的心意,同他一般模样的去疼爱明娘,他以为上次的教训,李嬷嬷已经记在心底了……
薛令仪觑了两眼曹凌的脸色,她有些捉摸不透,他脸上的那些阴沉莫测,还有身上不时翻涌而出的怒火,究竟是为着李嬷嬷为难了她,还是为着她没有同他告状,又或是为着她下了李嬷嬷的脸面……
斟酌片刻,薛令仪小心说道:“嬷嬷自打来了关雎楼,上上下下的,费尽了心思,照料妾身的起居,又看护妾身肚里的孩子,妾身十分感激。只是妾身每日里行动不多,偏李嬷嬷又时常端了汤饭过来,叫妾身加餐。妾身虽深感她的一番好意,却实在是吃不下,每每肚撑难受,却又回绝不得李嬷嬷的好意。只是妾身虽觉得为难,但到底李嬷嬷一番好意,她——”
薛令仪说不下去了,对面那男人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她,目光明亮,其中怒火汹汹,烧得很是旺盛。
嗯,他这火气可真大,薛令仪微微紧眉,心里有些纠结,那接下来,她该是请罪,还是装着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掉上几滴眼泪出来?
曹凌见着薛令仪目光闪烁地移开了视线,又低眼看了看案几上的青花小碗,里面的鱼汤仍旧冒着浅浅白气,他猛地吸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你不必多心。”
顿了顿,曹凌语气郑重地道:“我曾同你说过,只要受了委屈,只管同我诉苦便是,我定会为你做主。这句话,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希望你能毫不怀疑的相信我。”
薛令仪心中微微一震,抬起头来,却见对面那男人俊逸非凡的脸庞上,怒火已然消失,神色凝重的脸上,一双乌黑眼瞳里,隐露出淡淡的哀伤来。
翌日,曹凌陪着薛令仪用了早膳,起身离去时,将李嬷嬷一道唤了去。
薛令仪并不知道曹凌究竟同那李嬷嬷都说了什么,可自那天后,李嬷嬷便再不曾追着她喝什么滋补汤。
如此又过了几日,这一天,薛令仪正半躺在罗汉床上,看如碧拿了鸟食逗弄那八哥儿,李嬷嬷却忽然走了进来。
薛令仪脸上的笑意稍凝,随即绽出热烈的笑,招呼道:“嬷嬷来了。”又同如锦如碧说道:“给嬷嬷看座,再沏碗茶来。”
李嬷嬷只微微含笑,她的面目虽还如以前,可细眼看去,却是无端生出了一些落魄之感。
薛令仪抬手抚了抚鬓尾,心说她莫不是怀着孩子有些傻了,这李嬷嬷好端端的,怎么会落魄呢?
李嬷嬷在如锦搬来的绣墩上坐下,又接过了如碧奉上的茶,抿抿唇,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同你家娘子说。”
如碧和如锦对视一眼,然后前后出了屋门,如锦心细,将门扉轻轻掩住。
屋中瞬时安静下来,薛令仪笑道:“不知嬷嬷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李嬷嬷抬眼看着面前这女子,雪肤乌发,眉眼妩媚,看似温婉,实则不驯。她以为她千般手段必定能降伏了这女子,岂料,却是在这女人身上跌了个大跟头。
薛令仪见那李嬷嬷只目不转睛看着她,却也不说话,浑浊微黄的眼瞳中,似有万千情绪纷乱层叠,脸色也不甚好,顿了顿,笑问道:“嬷嬷?”
罢了罢了,李嬷嬷心中沉甸甸地难受,虽王爷最后给了她体面,只说前头院子离不开她,可她却清楚,不过是王爷偏心这薛娘子,怕她在这里倚老卖老,总叫她心里不畅快罢了!
将茶碗搁在一旁的如意小几上,李嬷嬷说道:“王爷吩咐老奴,今个儿收拾了行囊,往前院儿玉堂斋伺候,以后老奴便不在关雎楼了。”说罢这话,李嬷嬷只觉心里更难受了。
薛令仪很是惊讶,继而敛了笑意,轻声问道:“好端端的,为何要将嬷嬷调拨过去?”
李嬷嬷察觉出薛令仪的吃惊,知道她也被蒙在鼓里,心里稍微有些好受,勉强露出一抹笑:“前头院子里出了纰漏,王爷不放心别人,便嘱咐老奴去看着。”
薛令仪心知肚明,这理由不过是糊弄外人的,根本缘由,怕就是前几日的那碗鱼汤。心里自然是高兴的,这个李嬷嬷,虽说在这关雎楼里,仿佛一尊大佛,镇压了无数的魑魅魍魉,然而这婆子管得太宽了,她想要的不是一个对她管头管脚的嬷嬷,她需要的,是一个忠心可靠,又能干精明的嬷嬷。
然而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还是要说的,薛令仪抚了抚挺起的肚子,有些担忧道:“王爷虽然对嬷嬷委以重任,但是关雎楼里却也离不开嬷嬷。我如今怀着孩子,嬷嬷此时走了,我心里很是不安。”
这话说得动情又恳切,李嬷嬷虽满怀怨气,却也心里稍微有些暖意,心说果然没白费了她那些的心思劳力,这女人,总算还是个知好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