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宪见到贺辅,先把自己的文章给贺辅看了。有贺齐这个儿子,贺辅对文武并重并不反感,带着客气夸了一番。盛宪谦虚了两句,随即提到吴郡郡学正在做的几件事,尤其是编制启蒙书。
贺辅也是个读书人,又做过地方官,知道教化的重要性,立刻听出了其中的机会。
读书人的目标是什么?除去个人私心之外,上辅佐天子,致君尧舜,下教化万民,德泽四方,几乎是每个有担当的读书人都会有的宏伟志向。只要有可能,不管是为了邀名还是做点实事,地方官至任的第一件事都是视察学校,因为这是教化的象征。
吴郡郡学要对普通百姓的子弟进行教化,这无疑是一项德政。吴郡有这样的好事,会稽岂能落后?何况盛宪还带来另一个消息:孙策将俘虏的数万山贼送到吴郡屯田去了。这些人疏导河流,整修水利,完成之后会得到一部分土地。如果不及时跟上,到时候会稽的百姓纷纷迁徙到吴郡去,就不仅是丢脸的事了,还会带来重大损失。私附的农户和部曲是世家的根基。没有人,就算有良田万顷也只能荒着。
如果不和孙策合作,会稽不仅得不到好处,连现有的利益都未必能保住,和吴郡的差距会越拉越大。
贺辅沉吟良久之后,决定接受盛宪的建议,加大和孙策合作的力度,不能满足于维持现状。
世家从来不会单独行动,总是共进退以提增加谈判的筹码,盛宪和贺辅一起行动,游说诸家,商量如何和孙策合作,既要得到更多的利益,又不能丧失主动权,一时间车马交驰,忙得不亦乐乎。
……
六月末,孙策返回会稽北部,依次巡视鄞县、鄮县,然后到了句章。
句章是东部都尉治所,全柔就驻扎在这里,他亲自到海边相迎。和他一起的还有盛宪。看到盛宪,孙策多少有些意外。他有自知之明,从来没奢望过盛宪会主动来迎他。
盛宪到句章已经有几天了。原本他对武事多少有些排斥,一直劝沈直多读经,少练武,不愿意和全柔这样的人接触,现在思路转换,也愿意和全柔这样的人来往了。对他来说是降尊纡贵,对全柔来说却有些受宠若惊,这些天两人相谈甚欢。
见孙策惊愕,全柔主动说明盛宪的来意。盛宪来句章是劝说句章豪强支持办学的。在此之前,他已经和上虞、余姚的世家豪强商量好了,取得了比较一致的意见。
孙策有点明白了。盛宪说到底是个书生,做官不是他的长项,但教化之心却强烈得很,教书育人的郡学祭酒才是最适合他的职务。他没有直接和盛宪谈,而是让虞翻和他先谈,自己则和全柔商量更重要的事。
会稽东部都尉负责附近诸县的军事主管,相当于别部司马,与没有兵权的县长相比,他拥有仅次于太守的兵权。正因为如此,孙策才非常重视他。
孙策想建成一只能够跨海攻击的水师,就要选择一个基地。这个基地附近不仅要有良港以供水师战舰停泊,还要有一定数量的耕地,能够就近解决一部分粮食供应。他相中了鄞县。鄞县、鄮县都在平原,也就是宁波平原,鄞县南就是一个深水良港——后世的象山港。鄞县又依赤堇山而建,有利于防守的地利,可以满足他的要求,他想将东部都尉治所由句章迁往鄞县。在此之前,他要全柔肃清周边的山贼,以确保水师的安全。
全柔很为难。“明府有所不知,山贼击溃易,全歼难,今天大军破之,明日复聚,剿不胜剿,短期内难以清除。”
孙策有点失望。中才就是中才,全柔会做官,识大事,但具体办事能力一般。这是汉代官员的通病,眼高手低。不过他有心理准备,叫来太史慈,把自己的设想说了一遍,然后问太史慈。
“子义可有什么办法?”
太史慈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如果将军给我半年时间,我可以保证鄞县周边一百里之内不会有百人以上的山贼。”
全柔瞅瞅太史慈,显然不相信太史慈所说。孙策见状,问道:“子义有何方略,可以如此迅速解决?”
“无他,恩威并施耳。”
“子义细细说来。”
太史慈指指鄞县、鄮县附近。“这一带有偌大平原,人口却非常有限,按理说不应该有什么山贼。之所以有,无非是两种情况:一是宗族势力太强,强占了大量的耕地,迫使百姓依附,不愿依附者只能入山为贼,这样的山贼一般实力有限,仅能自保,只要分给他们土地,无须征讨,他们自然出山定居。此为施恩;二是宗族养寇自重,擅山海之利,这一类人无法以施恩进行笼络,只能用武力清剿,去其首恶,余众自降。此为示威。俗话说得好,虎不同山,鹰不同林,这一片山地最多容纳三五股有实力的山贼而已,一两月清剿一股,半年足矣。”
全柔不置可否。
孙策见状,做出了决定。“你们交换一下,子义暂任东部都尉。子和,你随我取豫章。”
第867章 立言的大事业
盛宪坐在虞翻对面,耷拉着眼皮,慢条斯理的吃着瓜果。全柔很会享受,句章这地方常年不结冰,全柔就将瓜果浸在井水里,入口香甜而微凉,正是消暑佳品。
虞翻翻看着东部都尉的计簿,看完之后,将计簿合上,沉默了半刻,眼皮一抬,扫了盛宪一眼。“盛孝章,你如果没什么事就先走吧,我还有很多事在处理,没时间陪你闲坐。”
盛宪放下手中的瓜果,慢条斯理的伸出双手,有侍者过来,一个端盆等着,一人舀水浇在盛宪手上,盛宪净了手,又接过布巾,擦去手上的水渍,起身站起,整理了一下衣褶。“既然仲翔这么忙,那我还是和孙将军去谈吧。”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去。
虞翻重新低下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孙将军正筹备豫章战事,没时间处理吴会庶务,这些事暂时由我全权处理。”
盛宪已经走到阶前,一只脚抬起悬空,正准备下台阶。听到虞翻这句话,下意识的停住了。身体由于惯性晃了晃,险些栽下去。他勉强稳住身体,回头看着虞翻。虞翻低着头,奋笔急书,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盛宪想了想,又走回虞翻面前,弯下腰。
“吴会的事,你全权处理?”
“是的。”
盛宪的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虞翻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背后的含义太丰富了。虞翻被孙策付以重任,全权处理吴会的所有事务,这是什么意思?至少有两层含义:首先自然是对会稽人的重视。虞翻可是会稽人,孙策重用他,就是对会稽人的重视,比吴郡人犹胜一筹;其次是孙策对实务的重视。虞翻学问虽好,却不是皓首穷经的书生,他致力于通经致用,否则也不会练就一身武艺。
盛宪意识到,自己虽然才五十多岁,但他已经老了,孙策好用青壮辈,手下全是一些二十上下,最多三十左右的青壮年,身边还培养着一些十几岁的少年。这也难怪,他自己就是少年,当然和四五十岁的人谈不来。自己如果还抱着等孙策来请教的念头,最后肯定是一场空。
盛宪叹了一口气。自己也算是会稽名士了,如今却要向虞翻一个后辈低头,这什么世道啊。可是不低头也不行啊,孙策根本不想见他,而他想做的事又不能再耽搁下去。
“仲翔,这件事是这样的……”
盛宪耐着性子,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虞翻静静地听着,直到盛宪说完,他才伸手示意盛宪重新入座。盛宪很尴尬,他刚才可是站着向虞翻汇报,和一个下属没什么区别。
“孝章兄是我会稽名士,成名多年,何必着意于启蒙这样的小事?”
“仲翔此言差矣,启蒙怎么是小事呢?教化百姓,这是我辈应尽之责。夫子云,有教无类……”
虞翻抬起手,向下压了压,打断了盛宪的啰嗦。“我并没有说启蒙不必要,但那些只是普通读书人都可以担任的事,你这样的前辈名士应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不必浪费时间在这些细务上。你可以参与编写教材,亲自教书就不必了。”
见虞翻同意自己参与编写教材,盛宪的心愿已经满足了大半,又问道:“那仲翔有什么好的建议?”
“你写了《文武论》,反响甚好,可以再写《义利论》、《虚实论》嘛,但凡是有争议的题目,你都可以考虑写文章。孝章兄学问好,文采风流,又有人生仕宦的经验,正是做这些题目的时候。将来结集,流布天下,也是一桩盛事。”
盛宪心动,沉吟不语。他知道自己年纪大了,没有立功的可能性,能否立德也在两可之间,可以考虑的只有立言,《文武论》风靡吴会便是证明。从他个人来说,按照这个路子往下走,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他知道陆康等人正在做一件大事,他这些文章的份量未必够,而且他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他想集结会稽学者,与吴郡学者对抗。
“仲翔,文章,我可以做,但是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会稽如我者尚有数辈,胜我者亦不乏其人,如果能集结起来,可以做不少事,难道就看着吴儿齐聚姑苏,大兴郡学,会稽郡学只能几间破屋,一盘散沙?”
虞翻点点头,放下手中的计簿。“会稽郡学当然要扩建,否则如何编书,但是郡学不仅要研究圣人经典,还要研究一些实务,不能再埋首于简帛之中,更应该抬起头,走出书斋,看看这天地。不瞒宪章说,这次随孙将军出海,我很有感触。”
虞翻将出海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语重心长的对盛宪说道:“经为传道而生,重经而忘道,此为舍本求末,南辕北辙,越用力离大道越远,徒耗心血,无益于事。宪章,自董仲舒起,儒门兴盛三百余年,已经误入歧途,再不迷途知返,儒门必亡。”